整个晚上,季熠都是听多说少。一开始是他觉得让谢观南尽可能多说一些,多释放一些出来比较好,到了后来则是他越来越不知道可以怎样去回答。谢观南的问题对于他而言同样是陌生和棘手的。
食不知味地吃完东西,等谢观南换了家里的衣服,回头才现季熠已经坐到了胡床上。平日里他们会在这里用棋局或话本打睡前的时间,但今天他们谁也没有心思去做那些消遣。
收拾好了桌子,谢观南走过去靠着季熠坐下。季熠的话从越来越少到几乎一言不他是有所察觉的,是他把这场谈话导向了这么一个氛围,可生硬地转变话题又未免太做作。两人像是有什么默契,突然都安静了下来,季熠听着谢观南在自己身边那轻轻的呼吸声,时不时提起银壶抿一口酒。
原本以为是来开解对方的,没料到自己本身就是困扰住谢观南的问题中的一环,季熠对这个结果有些哭笑不得。喝到不知道第几口酒的时候,谢观南从他手里把壶拿了过去。
“我不会醉的。”季熠扣着谢观南的手腕,就算一整壶都让他一个人喝完,也还远不到能让他醉的量,但谢观南的谨慎还是让他想起了第一次在这里过夜的事情,他不禁莞尔,“我说个事情,你莫要生气,其实第一次你背我回家时,我也没醉。”
谢观南果然睁大了双眼瞪视了对方一下,可是接下来也并没有捉着那件已经过去很久的事再说什么。季熠是使了一点小心机也罢,利用了他的心软也罢,不过是想靠近他,留在他身边,而他根本也从来没想过拒绝。
季熠身上原本就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事,以前、现在,以后也一定还会有很多,他若要件件都认真,怕是多少时间和精力都不够用的。谢观南愿意接受这样的季熠,是因为他喜欢对方,这是他之前就决定好的。
“我从刚刚就一直在想,如果我无法对你的问题给出一个答案要怎么办。”季熠伸手去把谢观南往自己身边搂了一下,手搭上对方的腰时没有遇到任何阻力,这让他心底一宽,“不想骗你,我确实没有答案,至少现在没有。可我也不希望让你认为,我不重视你的烦恼,我不会避开它或者当它不存在。”
谢观南侧身环抱住季熠的肩,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亲,然后是嘴唇上。这样安抚式的亲吻在他们之间是很少出现的,不带有任何情欲的色彩,谢观南仿佛只是为了表达,他接收到季熠的重视和认真了。这是他一直努力在做到的事情,因为谢观南总觉得,季熠是一个在乎情感反馈的人,重视理应是相互的,所以他也希望让季熠知道这点。
“我也在想,因为这个案子,拉着你说这么多沉重的话题,我会不会显得过于小题大做。”谢观南摸了摸季熠的脸颊,他也想过,是不是干脆不要同季熠谈这些,“毕竟你已经离开皇城了。”
“你是我最亲近的人,如果连你都不说,还有谁能对我说这些?”季熠笑了笑,“我人离开了皇城,但我这个身份依然会把你拖进原本你不会进入的漩涡,而让你小题大做,就是我应该担起的责任。”
谢观南被季熠严肃的语气给弄得有些不习惯,开了句玩笑说,他这算不算以裙带关系干预政务。
“或许将来有一日,天下事天下人共议之,世间的律法会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模样也未可知。”
“会吗?”
“为什么不会?”季熠反问道,“不够完美的东西,你不希望它变吗?”
“之前你让佟追带走那个杀手,更早一些,纪家的主母不会因为做伪证被惩罚,确实我一直都知道律法不是完美的。”所以谢观南不认为季熠没有答案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一个从存在开始一直在不断被修正和改良的东西,它本身就不可能是完美的,“我只是过去可能没有接触到这么……”
说到这里的时候谢观南突然停顿了一下,若说权力可以影响律法的情况,那么实际上天下权力汇集的中心,帝京才是最可能生这些的地方,他前些年在京城为什么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呢?
“一个是因为你并未接触到真正权力核心中的人,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有人替你挡住了那些脏事,没让你看到罢了。”季熠把银壶放到一边的矮桌上,腾出双手把人抱在怀里,他说的是谁,谢观南应该知道。
必然是那个心疼徒弟的好师父了,小徒弟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是被他从人牙子手里救下来的,说把这个小捕快当作半个儿子在带也是不为过的,自然不希望早早因为那些人情世故、权力倾轧浇灭了谢观南那难得的一腔赤诚。
季熠料那位京畿总捕头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宝贝徒弟在京城都没见过的事情,倒是在这个西南小角落里见识了个遍,要是能未卜先知,他应该绝对不会把谢观南送来这里吧。只是那样的话,他就遇不上谢观南了。
“你也说那些是脏事?”谢观南很意外会从季熠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无论我们的律法在制定之初是否接近完美,都会因为实施的人生变化,皇帝有独断专行之权,三省六部、每一层衙门都有可能被人为渗透的因素干扰,如果这个干扰的力度大于律法原本给出的弹性和宽容度,就会从法治变异成人治,那可不就是脏事么。”
谢观南又问:“那我说的那些呢?”
“佟追拿下杀手带回的虽不是地方衙门,但陇右军也是国器,不算是私刑,这事不仅仅是我个人的人身安全遭到威胁,后面牵扯到的还有别的事,所以由陇右军接手效率会更高一些,可能有逾制的嫌疑但不到枉法的程度。”季熠虽然也觉得他们在家里这么一板一眼谈论这些属实是有些不合时宜,但谢观南的眼神这么求知若渴地看着他,也叫他实在难以拒绝,“至于纪家主母,以孝治国的宗旨不可能说改就改,但也是可以想办法弥补的。”
“什么办法?”谢观南这下是真的被勾起了些好奇心。
“由皇帝下旨让刑部拟出新的章程去修改细则,落实到具体案例,便是遵照新法,援引判例。若有重大案情,可援照声请,听候上裁。”季熠说,这就是具体案例、具体研究然后具体办理,如果现行的律法条例中没有可参考的案例,那就向上报给刑部甚至皇帝,看是否可以根据新现的问题制定新的法典去补充和完善。
“也就是只有等到新的问题出现,才能开始想新的解决办法?”谢观南对于这种亡羊补牢的形式还是有些不满足的。
“那不然呢?”季熠苦笑了一下,律法始终是滞后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情,法典的诞生本身就是给道德底线来托底的,“在周礼出现之前,人们不还信任过画地为牢的么?放到如今看,可谓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不是吗?”
任何进步都是需要时间的。
谢观南从季熠的怀抱中离开、坐直了身子,脸色有些凝重,像是在思考着重要的事情。他一点也不为自己刚刚说了那些话而后悔,若非如此他也没有机会听到季熠告诉他这些,但他有些犹豫接下来的话是不是真的适合说:“可是季熠,这些也是有先决条件的。”
季熠轻握着谢观南的手捏了捏,他知道如果不是他这样一个身份,谢观南可能不至于这样言辞闪烁:“我明白,这取决于在至尊之位上的人,是否有足够的能力。”
莫说现在皇帝是季熠的弟弟,哪怕现在是季熠坐在那个位置上,也不敢断言他这一生所有的决策都会是对的。君王与君王也不可一概而论,有杰出优秀的,也一定有昏庸无能的,不然也就不会有新朝取代旧朝。
他们又都沉默了下来,谁也不说话,是因为这个话题又是无解的,哪怕倾尽天下所有权柄与贤达的智慧,也无人能给出完美的答案。
良久,季熠才艰难地打破这份寂静:“我最初想学着一个人生火做饭的时候,总是手忙脚乱,于是我问苗姑,怎样才能在厨房也让我在同在书房一样从容自得,你猜苗姑说什么?”
谢观南摇了摇头,虽然他不知道苗姑说了什么,但他确定季熠不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乐子要与他寻开心。
“她说厨房的事和书房的事看起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但道理却是一样的,不论事情摆放在面前显得多繁杂,你动手去做了,条理自然就会出现,再多的事情,从第一件开始做了,就会一件接着一件减少。”
苗姑用最朴实的话解释了一句圣贤语,“治大国如烹小鲜”。
谢观南还是很高兴季熠能找来这个小院,虽然他的问题并没有得到答案,但入睡的时候,先前的焦躁确实被季熠化解去了不少。
也是在这个夜,季熠也好像找到了些什么,一些从前他不曾考虑过的事情,借由谢观南这一晚的不断提问,原本他毫无头绪的东西,似乎摸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