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水寺在冬至夜为留宿的香客们准备了素馅馄饨,因为僧人们自己过午不食,倒是记得为他们这些俗人准备应景的餐食,尤其馄饨馅儿用了本地特有的香料调味、十分鲜美,所以谢观南很是感动,吃得格外开心满足。
倒不是在家时不讲究这些,谢观南的阿娘自己就有一手好厨艺,生意不太忙或逢年过节,也都是会亲自下厨的,但在家一定是挑好的吃,馄饨饺子这些东西也一定是用山珍海味调的馅儿,上次到潭水寺来去匆忙未及尝过,他本来对素斋没有报多少期待,所以才会分外惊喜。
“潭水寺的素斋一直还是有些名气的,寺中不缺香火,供养人也多,所以他们准备的食物也都精致,这算是一种……”季熠想了一下,最后还是觉得只能这么说,“等价交换吧。”
世人来寺庙愿是想向神佛求助,而供养奉献无论怎样美化,这就是一种代价。姑且就先当作所求皆能应验,那神佛到底是因为信徒虔诚,还是因为供养才让他们如愿的呢?反之,若不能应验,倒是只需要一种解释,那必然是世人心不够诚,总之不会是神佛的错。
相比之下,寺院僧人因为香客的奉献而提供质量上乘的素斋,反倒是一种符合世俗价值的行为,这种等价交换在俗世中叫做公平交换,在神佛面前,也有一种玄学因果说法,叫“舍得”,就是有舍才有得。
“怎么好好的一件事,到你嘴里就全是市侩气。”谢观南赶紧把最后一颗馄饨咽了下去,好像多听季熠再说一句,嘴里的馄饨立时就会变得没那么香了似的,“就不能是因为寺中的大和尚自己也是个老饕,所以想尽办法把素斋做得好吃些吗?”
在谢观南眼中,大约所有的事物,美好便是美好本身,是不需要额外付出代价和寻到缘由的。就好像风清月明,花娇人美,例如眼前的季熠,好看就是好看,哪里需要想那么多,享受当下之美即可。
“我喜欢那句话……‘且趁余花谋一笑’。”谢观南说完冲季熠一抬下巴,眼神得意且笃定会得到回应般说,“来,给爷笑一个。”
季熠当然不会让对方失望,他和谢观南在一起总是笑容很多的。上一回慧觉就说,怎么三年不见,他好像突然学会了笑似的。思及此,季熠指了指桌上的一叠书册:“你之前走开时,慧觉拿来的,都是他这些日子重印和新写的本子。”
下午谢观南因被慧觉郑重地说了句“渡我挚友”,弄得有些不知道怎么回应,就在那时刚好有个和阿娘走散的孩子跑来他们附近,他便借着那个由头去前殿带孩子找人,留下季熠和慧觉去说话。
“你还真去问他讨了啊?”谢观南斜瞄了一眼那些话本,中午到潭水寺门前他俩的马其实没分出明显的前后,但他知道季熠没让追声尽全力跑,本来那个彩头的事他都不打算再提了,又想到慧觉看自己的眼神,不由得问,“他与你说了什么?为何跟我说那样的话?”
慧觉和季熠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他们之间几乎没有秘密,季熠对谢观南存着怎样的心思,他也从没遮掩过,所以慧觉看出来并不是很难的事,故而那日送别时才会送谢观南那些话本。谢观南当时不晓得话本内容,事后才意识到慧觉知道得未免太早也太多了。
但慧觉那时也不清楚谢观南和季熠到底会怎样,直到今日他俩一起出现并进了厢房祭拜季熠的双亲,他才敢确认心中所想。
“我曾与慧觉说,我这样的人,也许一个人过一辈子才是最好的。可他总觉得既然他和真念这样天各一方都还有相遇的一天,没道理我只能孑然一身。”季熠笑道慧觉会这么想,是认为凭他这张脸,想要什么样的人都唾手可得,“不过好像我也确实是靠脸才得到观南垂青的,这还真是被他说中了。”
说到看脸,谢观南不好反驳这个话,但他不认同季熠说的另一句:“什么叫你这样的人?你是怎样的人?我又是怎样的人?喜欢男子还是女子,也能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么?你这人自诩通透豁达,倒在这里狭隘偏激起来,给我把这话收回去。”
这世间就算有什么俗成约定,但在谢观南的眼里只有一个标准,奉公守法便是良民,作奸犯科就是败类。至于“喜欢”,只要是两厢情愿,本就是天底下最简单的事情,是男子与女子,亦或者是两个男子也好,两个女子也罢,没有对错,只是选择的不同。
类似这样的话,慧觉也曾经跟季熠说过,但不知为何,当时季熠就是没能听进去。慧觉家里兄弟姊妹众多,他又是那样的一个性情,年少时就自作主张要跟他来西南,之后又是四处游学,一直到他追着真念出家,他的父母虽然也有干涉,但最终他还是一意孤行,只要意见双方僵持的时间足够长,总会有一方妥协的。
可是季熠好像从来就没有驱使他去这么做的动力。悦知风虽然在他成年后非常在意他的亲事,也穷尽方法在安排和筹谋,他却只是懒得去阻止和拒绝,懒得因为这些事去和人争执,但没有什么人真的可以逼迫他做不情愿的事,包括悦知风。
因为季熠已经不是那个刚离开京城时的十岁孩童了,成年人与孩子的存在感是不同的,成年后的世界也会不同。所以长大就好了,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季熠就是这样说服年幼的自己的,确实,长大了很多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下午在厢房,季熠有那么一刻是真心想要把谢观南介绍给父母的,他想要让阿娘和阿爷看看这个他想要在一起朝夕相伴的人。但他也很清楚,如果他的双亲还在世,看到这一幕会是怎样的反应,他只是因为他们已经离世了,也是因为他已经不需要他们的答案了,才敢这么做的。
“你说要带我回去见你阿娘,是真的吗?”季熠忍不住想要确认这点。
“自然是真的。”谢观南好像知道季熠在担心什么,“我……不能保证我阿娘一定能很快接受,但我不会让你受委屈,你是我光明正大看上的人,我也会堂堂正正带你见我的家人。”
为谢观南取名的大和尚说他命犯孤鸾,是很难有姻缘的,所以他的双亲也一直没有着急替他张罗亲事,后来他阿爷亡故,阿娘一个人照顾生意,他又谋了捕快差事,便一再搁置了这事。倒也不是谢家真的坚信大和尚说的话,而是谢观南的阿娘更相信缘分。
“我阿娘说,若大和尚算得准,我家没这福分也不用强求,姻缘天定,随缘即可。”谢观南看了一眼季熠,想着如果他早知道会遇上这样一个人,或许会跟阿娘说,有些姻缘即使要强求,他也还是想试一试的。
“可那也不意味着你阿娘能接受你带个男子回家吧?”季熠故作轻松地笑道,可惜自己身材太过高大,不然倒可以考虑换了钗裙,扮成个女郎替谢观南装点门面。
“你是男子,我喜欢的也是身为男子的你,我不会为了想让人接受就去欺瞒,我若需要你扮女子,岂不说明,我并不接受自己的选择?”谢观南伸手去季熠脸上捏了一把,他若是需要一个女子装点门面,以他的家财人品,难道会比季熠行情差很多吗?
“我之前也不明白,京城的女郎莫不是都瞎了,怎么会放过你这样好的郎君。”季熠说了句实话,以谢观南的条件,在京城到二十八岁尚未娶妻的,真可说是凤毛麟角,他以前是不敢问,后来看到谢观南对感情的生疏表现,便又觉得不需要问了,谁知答案原来如此单纯。
“我阿娘虽然与我阿爷感情很好,但她说缘分这个东西是很玄妙的,若不合心意,对女子比男子的伤害要大许多,她不希望我们姐弟对婚姻随便,既不要耽误别人,也不要耽误自己。”
比起接受自己喜欢的人是男子,谢观南觉得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才更让他纠结,这就是为什么他之前让季熠等他的原因。想清楚了再决定,决定了便不后悔。要是犹豫了,就说明还没有做好准备,可一旦做了,便不能半途而废,这是他做人的道理。
好的主母当家,果然与大部分男家主当家是截然不同的,季熠与谢观南的阿娘虽然还未曾谋面,但每次现谢观南身上的优点,就总会意识到,能教养出这样的儿子,母亲必定不凡。
入夜后潭水寺也终于又安静下来,大多数香客都离开了,留宿的也各自回到了厢房休息,季熠和谢观南如之前说好的那样,饭后趁着夜色提着灯笼又一次来看正殿边上的菩提榕。虽然隔的时间不算多长,但于他们二人来说,这里也能算是个故地重游。
谢观南又摸了摸挂在树身上的那一串串的许愿牌,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是他曾经拿起来检查过,哪些又是最近新挂上去的。这里对谢观南还有第二个意义,如果周楚绪还有一缕菁魂于此地盘桓,他希望能告诉她,案子已经有了结果,凶手找到了。
谢观南的阿爷去世多年,他在此处也不像季熠有给长辈供奉牌位,便趁之前送孩子的时候向前殿的大和尚要了块祈愿牌,写上了给家人的祝福,想来他阿爷要是在天有灵,应该最希望看到的就是妻儿都平安顺遂吧。
如此,把牌子挂上树,谢观南觉得自己也算是完成了冬至属于他的一个仪式。
“对了,为何给你阿爷阿娘的牌位是空白的?”谢观南下午就觉着奇怪了,一时忘了问,此刻又想起来。
“家族恩怨多,在异乡不想太惹人注目。”季熠答得很简短。
谢观南却听出了很多不得已,悄悄去牵起了对方的手。他过去总觉得自己既然有恋色这样的癖好,照说应该是很容易动心的,但他见过的绝色男女不知多少,看着能开心的很多,只是一个都没到能喜欢的程度。
他与季熠曾经那么近,两个人都出生在京城,但又曾经那么远,二十多年来一直隔着千山万水,可他们还是在云遮遇到了,而且谢观南一见他就心生欢喜,他只能相信阿娘说的随缘,也许随的便是季熠吧。
“我这还是第一次没在京城过冬至。”谢观南笑道,家里要是给阿爷烧纸钱,阿爷会不会因为没收到他那份而感到意外呢。
“你是独子,有时我也会想,我这样强求,是不是成为了你的负担。”季熠突然说起自己的担心,他是把家业甩给了二郎,可谢观南家里只有姊妹,未必能如他这样任性。
“我不是独子,我有两位阿姐,我们都一样承袭父母的血脉,她们的后代也是我的后代。”谢观南把灯笼提高了一些,照亮自己和季熠的脸,他看着对方的眼睛,也让对方看清他脸上的认真,“说得更直白些,男子无法生育,真正延续血脉的恰恰是女子而不是男子。”
况且,就算血脉断绝就一定没了传承吗?谢观南说哪怕他的阿姐们也没有孩子,她们还可以过继、领养,真正能延续家风和父母精神的孩子未必一定是要从阿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而是爷娘教出来的。
再退一万步讲,那些无儿无女但通过弟子传授衣钵的前人难道就都失了传承吗?
季熠被谢观南的严肃镇住了,他以往觉得自己活得明白,如今看来他只是不在乎,只是把责任丢给了别人。是有很多东西需要传承下去,但在那其中血脉可能是最无足轻重的一样,没有什么真正重要的东西是必须靠着血脉才成延续的。
“殷商之前,哪怕是统治者的王位都并不是继承制的,血脉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他们不知不觉绕着榕树走了一圈,又回到原点,谢观南看到那时他用石子在树下做的标记竟然还在,有些惊喜地蹲下来用灯笼照着那些石子,看了一会才抬头对季熠笑道,“我家没有王位要继承,所以我真的不在乎有没有孩子。”
“嗯。”季熠明白谢观南说了这许多,都是为了安他的心,只是比起谢观南的坦荡,他真的算不上是什么磊落之人。
慧觉说得一点不错,他这副心性,想要自渡是无望的,因为他太容易见自己,也太容易困守自己,既要寻一个世间难得,遇到了又患得患失,若非有人天生慈悲,谁能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