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观南说的利大于弊,是以一个普通百姓、最多是站在科考士子的立场上看的。因为明卷的弊端,历朝历代大多相似,亦即是考官在判卷时知道士子身份,那么就难免舞弊的现象。低级一些的那便是直接收受贿赂,更多的是出于师门或门第考虑的官场人情世故。
没有一个皇帝希望自己的举国科考选拔出来的是不学无术之人,所以皇帝自然是都重视科考的,但科考一事关乎朝局,今日的士子,明日的官员,数年或数十年后,就是能左右国运的一大批国家股肱,这样的一个群体,任何时候都是权力、利益的交锋中心。
然而以人为主导进行的选拔,如果把筹码全压在考官的人品与自律上,总是侥幸的成份多一些,但暗卷就能从根本上杜绝这个概率。
“但本朝这些年都是清流与大儒做主考官,也没出过岔子。”起码谢观南记事以来,本朝还没有出过特别严重的科考舞弊事件,所以应该说先皇帝在这块还是非常严谨的,“皇帝为何突然想到要改制呢?”
要说今上即位以来,一直还是沿用着先皇帝的所有规制,除了孝道方面的考量,也是因为先皇帝确实励精图治、于在位时为后辈做下了可说最完备的铺垫。
先皇帝为了大一统,亲征十数年,登基后仍然厉兵秣马,在十几年间扫平西北域外祸患,为儿孙荡平了强敌,为后世涤清了道路,可说是一世之豪雄。天下初定,便修长城、利农桑、薄徭税、兴科举、开言路,称得上是武可上马定乾坤,文可提笔安天下。
谢观南的意思是,先皇帝已经非常了不起了,留下来的也都是经过他考察筛选过的人和物了,应该足以支撑今上用好多年,所以他对于皇帝要在孝期刚满的明春大考就改制,有些不明白。
“因为关中门阀。”季熠说科考改暗卷只是冰山一角,严重的事情不是在考场内,“这些门阀不是本朝才有的,从前朝甚至更早就盘踞在当地,而先皇帝从关中迹,所以关中门阀可说是这几十年来最强大的士族力量。”
谢观南知道士族子弟和普通百姓在科考上是没有公平可言的,就算本朝的科考已经不似前朝那样,考生需得到士族或官员举荐才有资格参与,但白身士子要在考场上和士族比拼,依然是难如登天的,不然他也不会放弃得那么轻易。
可是门阀势力与皇族息息相关,不说历朝历代几乎官员选拔十之八九都出自世家,单说士族与皇家的姻亲关系,那就是比蜘蛛网还要复杂的一张密网,牵一动全身,就算是先皇帝也都不敢轻易去触动。
“所以如果改暗卷,对普通百姓是天大的好事,但对门阀士族就恰恰相反了是么?”
谢观南觉得应是如此,他不十分了解士族势力,但是从表面来看,暗卷隐去了士子的姓名,阅卷考官只能从文章出去判卷,而不能用考生的出身、门第左右评判的结果,无疑是将科考导向了更公平的一个方向。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历朝以来那么多代的皇帝,并非没有一个想到要去改的,前朝在颓败得无以复加之前,也是有过想要更改科考制度的皇帝的,但行进未半就无法继续了,可想而知这件事有多难,可能比开疆拓土与击溃外敌都要更难。
“动门阀无异于动帝国根系。”季熠说悦知风此来,就是说的这件事,“老师说,此次地动,恐怕也会被拿去做些文章,但这倒还不算太大的麻烦。”
地动一事,素来不乏有人会牵强附会到鬼神之说上,但本朝亦有风水阴阳大家,天有日月星辰,地有山川陵谷,天之道,地之理,都是有可说之法的,乡野蒙昧之说,难上正席。
“那老师特地从陇右道南下是为什么?”谢观南怕把季熠的手臂枕麻了,不多会儿就坐了起来,“这次春考你又不参与,难道是悦家有郎君要应试吗?”
季熠哈哈笑起来,说悦知风的孩子比他更不需要参与科考,因为悦知风只有一个独子,而悦青是从军的:“西南三道的士族和皇家的关系没有那么近,但明春大考多少是会有些影响,不过这还不是很大的事,关键在于关中士族和江南道士族之争,恐怕要甚嚣尘上了。”
又不是季熠要考,也不是自家儿郎要考,谢观南这下倒有些懵了,悦知风南下到底是为什么来的?到目前为止,他尚未现科考这件事能比季熠和他的“小情小爱”对悦知风更重要。
“你别以为他不在意,他心里早已把见了你该说什么,说多少,怎么说都演练了好多遍了。”季熠隐隐觉得谢观南对悦知风的在意里头,还是有不少原因是这次悦知风大张旗鼓地来了,却又挥一挥衣袖四两拨千斤地把他俩的事一笔带过,“他这是留白。”
按照季熠的分析,悦知风最后的打算是,故意不在他俩的事上多费口舌,但又把气氛给烘托到这里,剩下的事情让他俩自己去想。人在得到的信息越少的情况下,越容易陷入胡思乱想的漩涡中,这样不需要对方大动干戈,自己就先乱了阵脚。
“你说我胡思乱想?”谢观南虽然瞟了一眼对方,但他这次不中计了,他就不跟着季熠的引导去,依然揪着原话题,“行吧,那这事就当我想多了,你告诉我,科考与你或者你们两家有什么关系?”
季熠叹了口气:“西南士族虽然处在关中与江南道之争的外围,但门阀势力素来同气连枝,春试要改,他们总是会有些想法的,老师也不是自己要来,他是被这些士族请来的。”
谢观南这两天总是不断提醒自己,悦知风是季熠的老师、亲人,这一不留神倒几乎忘了,悦知风除了和季熠的这层关系,他还是位士族大家的家长。
这些高门贵户,之所以盘踞当地世代绵延,势力雄厚,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士族不会与小门小户通婚,这些宗族的四门亲家之间也许会相隔千万里,但阶层门第总是相当的。所以关中也好江南道也罢,实际上他们的族人与亲眷可能遍布各道各州,那么有牵扯到西南三道也就不足为奇了。
“说白了,关中门阀几十年来仗着与皇族亲厚,族中养出不少废物,而江南道自古地灵人杰,这么些年一直隐而不,先皇帝在时,江南道曾整整十五年没有出过一个状元。”季熠讪笑了一声,以江南道在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这简直就是个笑话。
不是江南道这几十年没有出过才子圣学,而是真正的良才知道科考偏向关中门阀,所以故意选择不出仕了。
“这么说,你觉得明年会有很多江南士子参与科考?”江南道出贤才是真的由来已久,谢观南再如何学业不精,这些也都是听说过的,若季熠所言非虚,那明春大考可就真的惊心动魄了,不知道多少江南道的厉害人物厚积薄俱是为了今朝放手一搏呢?
“明年不中,还有后年,再后年。”季熠笑道,一年一考,只要暗卷制成为以后的长久制度,那么每一年都会有除了关中门阀之外的士子冲破这道封锁脱颖而出,“举国选才,当应如是。”
谢观南看着季熠的笑容,怎么好像这个不考试的人,比自己中了状元还开心似的,但他观悦知风的态度,如果也是和季熠一样的想法,当不会这般郑重其事地南下,以谢观南对悦知风浅薄的认知,他也不觉得那人会是新制度的反对者。
“士族希望老师做什么?”谢观南突然觉得这样问还不够全面,“老师又希望你做什么?”
今上不是个专横跋扈的皇帝,继位以来虽然也有不少新政,但推行的手法都比较温和,所以如果这次的科考改制真的会动到门阀根基,是否会引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次朝野波动呢?
“老头在西南三道自不必说,与关中和江南道也有说得上话的人,士族那些老顽固请他南下,无非想探探他的口风。揣测上意,不如听他一言。”季熠往外看了看天色,差不多是该准备晚饭的时辰了,于是也坐起身来,见谢观南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莫名有些欢喜,“老头找我没什么要紧事,他就是想让我给二郎写封信。”
这倒奇了,悦知风不是不喜欢季二么,怎么还特地来让季熠写信?
“门阀同气连枝,一旦有异动,不可能不涉及其中,老头都这个年纪了,还为此事南下,就说明他知道这个事情一个弄不好会牵扯很大,二郎如今当家,这事不能不通个气。”季熠把自己和谢观南身上散落的松树皮拨弄掉,宣告严肃的事情就此结束,“晚上你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