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和谢观南想象的,都不一样。
他以为季熠逃避和悦知风见面的理由,与悦知风要对季熠问责的原因都是自己,但当三方会面后,谢观南却没有觉得自己的存在有那么重要,或者更直接点说,他似乎——完全不重要。
奉到悦知风手中的茶,最后还是季熠煎的。山中有源源上品好水,季熠的动作一丝不苟,技艺纯熟,只是没有了他平日与谢观南做茶时那种惬意和悠然。
悦知风被请到正屋的堂上,他略略四顾了一下,没有对此间有太多的好奇,视线很快便停留到了季熠和谢观南的身上,他又一次反复端详后,对谢观南轻笑了一声:“小友的眉目有几分像我的一位故人,我瞧着亲切,不觉就多看了几眼,你勿要见怪。”
谢观南坐在季熠边上安静地摇头,悦知风投来的目光里透着一抹温和,这无形中削弱了他身上与生俱来的那种压迫感。虽然季熠之前几次强调了这位老师有可能会带来的风暴,但悦知风从初见便没有给谢观南任何不好的观感,他也实在对此人生不出任何厌恶。
“老师言重了。”谢观南心念一动,又问,“不知老师所说的故人是否是京城人氏?我在京城当差数年,或许认得。”
悦知风神情一滞,似乎没有想到谢观南会这样接话,像是接下去就要问他是否需要帮忙找人或带信了,年轻人不设防的热情与全然的善意令他舒颜一笑,轻轻摇头:“是京城人氏,不过……他已不在了。”
谢观南“哦”了一声,从悦知风的表情里读出了一丝怀念与惋惜,但不知道怎样去安慰。
“垂垂老矣之人,看你们风华正茂,不免生出了些追忆当年的情怀。”悦知风的脸上不见风霜,但此时说出的话却布满沧桑,“我那些曾经一起纵横四海的故人,如今也所剩无几了。”
“可得善终,便都是福分。”季熠把为谢观南做的茶摆到他面前,淡淡接了悦知风的话尾,“老师难得忆往昔,少见。”
“我不爱忆往昔,是因为更想看今朝,你可曾为自己想过今朝之后的事?”悦知风看季熠的眼神,如天底下所有爷娘看自己儿郎的一般,情浓而忧深,“我今年都添孙儿了,你也不说来看看你侄儿。”
“满月礼我早已送到悦青府上了,我不爱下山,老师何必强人所难。”季熠理所当然地回答,脸上没有丝毫愧疚。
谢观南则是震惊于悦知风竟然已经有了第三代,他看起来还这样年轻,季熠额前尚有一缕白,他反而鬓边无一丝飞霜,这样一身风流的样貌,居然已经是个为人祖父的人了。道了声恭喜之后,谢观南还是不免将惊讶写满了一脸。
“他五十多岁了,第一次当祖父,恨不得敲锣打鼓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季熠不会放弃这种给悦知风拆台的机会,从刚刚开始谢观南的眼睛就几乎长在了老头身上,他在意这点很久了,“观南,他只是看起来显年轻。”
谢观南听出了季熠话中隐约透出的酸醋之意,笑着点点头,并让自己的目光收敛了一些。
季熠与他这位叔父之间的相处十分稀奇,他们好像是亲人,又有些似师生,可是彼此言谈间又不太有年龄辈分的明显界限。季熠需要有多大的信任才能对另一个人交付这样的情绪,谢观南是清楚的,而悦知风能接受这样的晚辈,他也绝不是个无趣刻板之人。
“我是第一次当祖父,你却不是第一次有侄儿。”悦知风嗤笑了一声,眼神突然显出些冷淡,表情也凉薄了几分,他容貌虽好,但那双眼睛生得狭长,眼角眉梢都向上飞扬,稍微半阖便看起来能透出森冷之意,“二郎第二个孩子也快出世了。”
这话一出,不但季熠的表情淡漠了起来,就连谢观南脸上都挂不住笑容了。无论悦知风是横眉冷对着出现,亦或如今日这样半是和蔼半是玩笑着打开话匣,他毕竟是季熠的长辈,谢观南心底还是叹了口气,这终究是躲不开的话题吧?
“那很好,二郎多子多福,老师应该替我阿爷感到欣慰。”季熠说完,捉起边上谢观南的手,挑衅般朝悦知风抬眉,“我虽不会有子嗣,但我也很好。”
悦知风凝神看了对面两人一眼,把茶碗中的茶饮尽,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陡然切换了话题:“明年初春开试,科考规则会有修改,你可知晓?”
季熠不答,谢观南亦是无语。起初话题涉及家事,谢观南不敢随意插话,而后悦知风谈话的风格猛然跳脱,上一句仿佛马上就要对季熠兴师问罪,谁曾想他后一句就立刻换成了毫不相干的话题,叫人难以跟上他的节奏。
“怎么?你们在期待什么?”悦知风见对面两个人都不说话,从自己的腰后掏出一柄麈尾小扇,支起单腿,在榻上换了个更松弛的坐姿,一派雅士风流样,他对两个小辈的沉默不以为意,“做什么摆出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我从陇右道南下至此,难道就是为了来拷问你们那些情爱小事的?”
“老师觉得我们……”谢观南下意识想要反驳悦知风,他既不希望他和季熠的事成为长辈诟病季熠的源头,但也不乐意被轻飘飘说成是无关紧要的闲事。只是话才起了个头,就被悦知风抬手用扇子点了点,谢观南尊重长幼礼法,所以停下来让对方先说。
“你们没有老过,但我却是年轻过的。”悦知风摇着扇子,仿佛是在摇着他自己的旧时光,他让语调变得轻快了些许,“你们不用向我证明,甚至也不用向任何人证明,爱欲和生存一样,都是人的本能,不是任何人能阻止的。”
谢观南虽然已经做好了在悦知风面前去解释、说明或者为他们的事做出什么承诺的打算,但得知这些打算都不用付诸实施时,他还是在心底松了口气。
“我从不担心你喜欢上错的人,我只怕你学不会喜欢。”悦知风带着些纵容地看了季熠一眼,“不然我真怕你无欲无求,下一步就是去潭水寺和慧觉作伴了。”
谢观南心说,慧觉才不是无欲无求,只是悦知风大约并不知道内情。然后他思考了一下季熠如果剃去头会是什么样子,脑中幻化出了一个大概的模样,没忍住对自己联想出的画面笑出了声,现自己的笑声同时被季熠和悦知风察觉,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垂下头。
“无欲无求那是世人对神佛的妄想。”季熠又去攥住谢观南的手,看着两人扣在一起的手指,眼神变得平静而柔和,“我既未得见神佛,自在总要向山水间去寻,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我只是不愿将就。”
人的出身不可选,绝大部分人的成长亦没有太多选择,但伴侣是可以选的,如果找不到,可以没有,但绝不将就,这是季熠认为对自己最负责的一个决定。
“年轻的情爱总是如疾风骤雨,旁若无人又肆意快活。”悦知风依然笑意和煦地对着谢观南,见面以来他几乎没有说过一句不中听的话,此刻却毫无征兆地话锋又一转“若将来有朝一日你们这段爱恋无疾而终,小友再想起今日我的态度,是否会认为我的默许也是一种残忍呢?”
说悦知风温和,因为他确实始终没有对谢观南表现出任何敌意,连一个凶恶的眼神都没有,但世上最严厉的批判,莫过于在一切刚开始的时候,预言它将有一个悲剧收场。
谢观南哑然,不完全是因为悦知风笑盈盈地说了那种话,而是他现悦知风的这种凡事都预先设定最坏打算的思维,他也在季熠身上感受过,这一刻他确信了悦知风真的是将季熠养大的人,这个人在季熠身上已经烙下了很深的印记。
“老师。”季熠是熟悉悦知风的,所以不曾在之前他谈笑风生的时候跟着放松了心情,在悦知风说出刚刚那句话之前,他也曾希望今日的谈话就止于此,那样起码不会让谢观南留下什么不快的回忆,“恫吓一个晚辈,不合乎你的身份。”
悦知风一挥扇子,斜眼睨了季熠一眼:“你做的事情又合乎过你的身份了吗?”
季熠不想掰扯这些,这种对话在过去已经重复过太多次,所有的意义都已经在长久的对峙中消弭:“老师,一直以来我从未想要证明什么,是你想要证明我阿爷错了。”
悦知风将手里的麈尾扇拍在榻上,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崩坏,但他飞快地掩饰了过去。
谢观南觉得悦知风的眼神迅地变得苍老了,失去了他来时那种神采,好像季熠的话戳中了他尘封许久的一道旧伤疤,比这一下的冲击更刺痛他的是那道伤疤形成时的痛苦记忆。
“他把你交给我的时候说,希望你像我一些。”悦知风的笑容也出现了一丝裂缝,再没有之前那种完美得不像尘世可拥有的感觉,“可我却总希望你更像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