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算过时间,中午前无论如何是到不了山上的,所以季熠提前在马车里预备了中午饭要吃的东西,约莫饭后不到一个时辰,连人带行李三辆马车才终于到了西雷山的山脚。
像季熠和谢观南他们坐的那么大的马车根本进不了山,而拉着其他人和行李的车虽小一些也最多只能再走一段,到不了山腰就没有那么宽的路可以走了,来往商队都知道,要翻西雷山走捷径往返屏县的话,需要用小型推车。在山脚他们一行人就下了马车,和来接应的人一起把东西换小车再运上山。
看到来接应的那队人,谢观南才意识到每年想走这条路运输的客商是真的有许多难处,而山上这些人也确实是帮了不少忙。所以另一个问题油然而生,当年季熠居然能在这里的山顶建房子,不知道砸下了多少人力物力。
“你应该问,既然如此,我为何不干脆花钱把山上的路拓宽,这样才是真的一劳永逸。”季熠先跳下了马车,然后给谢观南搬了张上马凳放在地上,怕他左臂不敢使力掌握不住平衡,还在边上伸手护着。
谢观南腿脚都好了,心中自然不把马车这点高度当回事,并不想理会那只上马凳,季熠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仿佛在提醒这段脊椎还错位着,他才不甘心地踩着凳子下车,然后顺着季熠的话问:“那你为何不修路?”
“你猜呢?”季熠笑着卖关子。
谢观南没听到答案也不急着追问,他站稳了才现,坐在车外替他们俩赶车的人竟是冯肆。因为他先上的车,彼时前面并未坐人,这会儿想起他和季熠在车内胡闹的声音都被这位听着,脸又不自觉烧了起来,对着冯肆行礼道:“辛苦冯叔了。”
冯肆一脸的波澜不惊,笑着对谢观南交握双手回礼:“谢郎君客气了,等东西都换好了车我也就回去了,郎君在山上若有什么需要,可随时让人送信去悦庄。”
谢观南好奇地看着冯肆,又以眼神询问季熠。印象中季熠在西雷山时,冯肆也是一直在山上的,如何这次却要去留守在悦庄?
“老……老庄主捎信过来说,要回悦庄看看,我得过去听差。”冯肆看出谢观南的疑问,所以直接回答了,说完看了看季熠,像是拿不准主意,开了口又犹豫着,“熠哥儿,你看……”
季熠显然是早知道有这么回事的,并没有对冯肆口中那位“老庄主”的到来表现出意外,只是浅浅点了个头:“替我问他老人家好。”
冯肆像是还要说什么,只是季熠并没有给他机会,拉着谢观南已经调转了方向,往上山的路口先走过去了。
谢观南虽不好当着冯肆的面问,但心里不免嘀咕,他们说的那位老庄主,多半应该就是悦庄本来的主人,也就是季熠那位身份不一般的宗族长辈吧?如果是他要回来,道理上季熠是应该留在悦庄见一面才对的,但看起来季熠倒像是故意岔开这个时间急着避开与之碰面似的。
待走得离冯肆有些远了,谢观南看着那些个在重新装车的人阻隔住了他们与冯肆之间的视线,忍不住还是问季熠:“既然你那位长辈要过来,我们本可以见一见再回来吧?”
谢观南并非指责季熠,只是他也在悦庄叨扰了这么多日子,如今庄子真正的主人来了,也不差这一天半日的功夫,亲自见面道个谢也是应当的。
“他就是冲着你来的,我还嫌躲得不够快呢?”季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难得地露出了有些孩子气般恶作剧的表情,“跟我玩这手,幼稚。”
对方幼稚与否谢观南不知道,但说出这种话的季熠肯定是成熟得有限,只是比起这爷俩,他这个外人才最是莫名其妙:“为什么是冲我来的?我与他素未谋面。”
季熠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并不回答。
谢观南知道这人露出这种表情,那就是不愿意说了,想着上了山季熠心情好了,到时说不定他自己又愿意说了,所以也就没再追问。
山上的人除了推车还带来一架轿椅,就是由一张普通的椅子,贯以两根长长的杆做成的工具,是季熠让人准备着给谢观南坐的,原本打算是让人用这个把他抬上山的。谢观南看到这东西就直接摇头拒绝,他只是伤了手而已,坐着这个上山岂不成了笑话?
季熠见勉强不得也放弃得很快,扯了一下谢观南的衣袖,让他跟自己走:“那我们俩先走,让他们慢慢跟来。”
谢观南远远地和苗姑挥了挥手,打了个招呼。其他人装车还需要一些时间,刚好他走不快,早些出也不至于等下落后了脚程让他们等自己。
前一次谢观南是被冯叔敲晕了绑上山的,下山时也是匆匆忙忙,完全没看过这一路的风景,其实西雷山如果排除不太好走的路这项,其他优点倒是很多的。树很多很高也很茂密,植物种类繁杂,但都生长得很好,鸟类也多,是个非常美丽恬静的地方,难怪季熠会喜欢。
“这里的冷杉、南松、紫檀和香樟都有很高的树龄了,虽然我们建房子时也会砍一些,但砍树也是很有讲究的。”季熠一边走一边跟谢观南朝周围指指点点,告诉他过去这些年哪里砍过一些,又都做成了什么,“但修路不同,修路要从起点规划到终点,中间经过多少路程,又要挖多少地,会伤到多少树木的根系那就很难计算了。”
如此,正经修一条能让人觉得舒服的路,可能对整座山来说就是件不那么舒服的事了。季熠说靠山吃山的老人都认为,人从山里取走多少东西都是有定数的,如果太过贪婪,对山林过度索取,那么也会破坏掉山本身的气脉,对子孙后代是不好的。
“不过我并不想图什么福泽子孙,所以你也可以理解为,我单纯不希望山上住太多人。”因为离山脚有些远了,季熠又重新牵起了谢观南没受伤的右手,掌心相对、十指相扣,越往山里走,他的心情眼见着越来越好,随性地笑了一下,“路修得又宽又平坦,能上山的人就更多了,打扰我清净。”
谢观南瞥了他一眼,这倒又像是可以三年不下山的人会说的话了。
他们脚下现在走的路,不知道是前人多少年踩出来的,虽然并不那么宽阔平坦,但至少不会对如今长成的一草一木再造成影响,也许就这样保持着才是对这座山最大的敬意和保护。
“你真的很喜欢这里。”谢观南说的是肯定句式。
“我十岁离开帝京,到了西南这块,也辗转住过好几个地方,但一直到我来了西雷山,才终于现好像可以停下脚步。”季熠说这些的时候,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语气也很淡然,“说喜欢或许也对,这里能让我稍微比在别处睡得好一些。”
谢观南惊奇道:“你何时睡得不好?”
“我一直睡得不好。”季熠停下了脚步,待谢观南也跟着停了下来,他看着对方的眼睛,“我常年失眠、多梦,药石无效,不信你可以问苗姑。你不知道,是因为我在你身边,总是能轻易就睡着,我说你是我的药,是千真万确的实话。”
谢观南虽没见过季熠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样子,但并不至于怀疑他说的话,想到这人身上莫名的毛病居然这么多,不免调侃了一句:“你可真是一身的富贵病,寻常人家真养不起。”
“你嫌弃我了?”季熠收紧了一下手掌,把谢观南往自己那边扯了一下,小路蜿蜒,边上的树枝早已把他俩挡在了无人可瞧见的地方,他把人拉到身前,双眼直勾勾地望到了对方眼底深处,微微伏下,用自己的额头抵着谢观南的前额,轻声说,“不许扔下我。”
谢观南被笼罩在对方的气息下,那句话沉沉地好像从耳边沉入了心底。
“不许”两字听着霸道,可是跟着又说“扔下”,谢观南不知季熠他自己有没有现,他不论在什么时候,都很习惯让出主动权,他宁愿做一个被选择、被决定的人,尽管他会在那之前做出所有的努力,但他其实从来不会去强行要求什么。
谢观南笑了笑,如果说认识至今见过有什么是季熠主动去做的,可能就是这个人从西雷山,追他到了栖霞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