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义坊的救援因为城防军的加入而变得突飞猛进,不断有被从废墟里救出来的人,幸运的是,至今都只有不同程度受伤的人,而没有出现死亡的人,这无疑是非常振奋人心的消息。照这个进度,在天亮剩下的城防军到达之前,说不定就能大致完成整个坊的救援。
由于城防军的效率对比太明显,衙门的捕快和周边赶来的百姓就渐渐变成了辅助,捕快负责搬运伤者和统计人数,百姓们则负责送些干粮和水来。虽然是灾后倍感凄凉的凌晨,却一点也感受不到寒意,总是这人间烟火情,才最抚凡人心。
“想上哪儿去?”季熠接过银壶喝水,但双眼一刻都没离开谢观南身上半寸,见他挪动着要起身,忙把人按住,“站都站不直了,还想去哪里逞能?”
谢观南也知道自己目下这情况,亲身加入救援第一线是没戏的,顿时有些沮丧,连嘴都懒的和季熠拌了:“我就想去问问他们把兰儿安置去哪儿了。”
“兰儿?”季熠一下明白过来,“就是你救出来的那个孩子?”
“对啊,她家里应该是还有人的,房子塌的时候,阿娘去抱弟弟,阿爷去拿东西,不知道现在是被埋着还是逃出去了。”谢观南随即想到了更重要的问题,“得让兄弟们注意,救出来的孩子,家人在的便罢,如果是独自一个的,都得集中起来让人照管着。”
谢观南说着便大声喊了同在休整的衙门捕快过来,交待他们休息结束立刻去清点救出来的百姓中有无落单的孩子,千万记清楚姓名和人数,尽快让人送孩子们去凌正坊,让秦孝贤安排人照看着。
“观南你……”季熠开了口又犹豫起来,脸上是少见的挣扎纠结的表情,他的话音淹没在周围的人声里,他也没有继续说的意思,只是在边上安静看着。
“你说什么?”谢观南和同僚说完最后一句,回头看到季熠那奇奇怪怪的眼神,他听错了吗?季熠刚刚好像是叫过他的,“小孩落单很危险,我自己小时候就出过事,所以我从来也不吝以最坏的假设去预判,现在整个镇子都很乱,保不齐会有不怀好意的人牙子呢?”
这是谢观南的习惯,他会给予所有人平等的善意,但他捕快的身份同时也要求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高估人性,季熠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性情的人,干着这么份随时会撕扯着理智的活儿,到底内心需要多少坚定。
“嗯,你说得对。”季熠点点头,声音还是很轻。谢观南年幼时被人绑票过,这他之前就说过,所以一定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那么在意那小孩,“那个兰儿,苗大带着去帐篷那边认人了,看她的父母是否在那些被救出来的人里。”
“哦。”谢观南靠近了些才能把季熠的话一字不落听清楚,他注意到了季熠有些不对劲,好像突然很没有精神,可是又不确定是因为什么,直到头顶闪过一道白光,他才意识到问题可能出在哪里,“季熠,快起来!”
季熠是被谢观南那焦急的语气给拉回注意力的,他转头看时谢观南已经自己忍着伤痛自己站了起来,他也立刻站起来在边上扶着:“怎么了?”
“就快要下雨了。”谢观南催促地推了一下季熠的手臂,“你赶紧骑马去凌正坊通知秦县令,不管怎样让人尽快筹集足够多的蓑衣雨伞送来这里,雨天救援难度会大大增加,但嘉义坊少说还有百余人没救出来,我们不能停。”
“好。”季熠扶着谢观南移动到了个有屋檐的地方,他们不能去和受灾的百姓挤帐篷,有个屋檐总好过淋雨,坊门口的这些房子好歹是砖石建筑,应该比较安全,“康源坊的庄子里应该有油布,我去让人都送来,你待在这里别乱跑。”
谢观南反手抓住了季熠的手,这还是第一次他这么用力又急迫地拽住季熠:“冯叔这会儿应该也在凌正坊,你让冯叔去,或者你去了庄子就别再过来了。”
为什么?季熠用眼神拒绝这项提议。他不可能就这样放着谢观南一个人在这里。以谢观南的脾气,真要是大雨瓢泼,人手不够起来,一定不肯好好坐在这里作壁上观,他不在身边,谁能拦得住这小捕头?
“要下雨了。”谢观南抬头看了看天,闪电都出现了,雨云随时都会过来。
“我知道。”季熠低头看了看谢观南第一次主动伸过来抓着自己的手,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和了点,“不正在说这事么?”
“你会头疼的。下着大雨你若在外面,烟都点不着。”谢观南捏了捏掌心中季熠的手指,“就算不想回庄子也找个安稳的地方休息去。”
季熠轻叹了一声,嘴角上浮,刚刚那一瞬间有些低落的心情已经荡然无存。原来谢观南只是不说,但只要他上心记下的事情,是真的不会忘记,哪怕是在这种时候。才说了救一人和百人他不会选,但季熠这一个人的事,谢观南也没有在几百人的事面前忽略掉。
“你知道为什么康源坊的庄子上常年都会屯着木材粮食和药材这些东西么?”季熠突然岔开了话题,像是故意要吸引谢观南注意力似的,语有些快,因为他没多少时间敢耽搁,但语调很是轻盈。
“冯叔说每逢州县有需要,他们都会放粮赈灾。”谢观南重复了一遍听到的话,当时他只觉得这个庄子财大气粗,不愧是闲时也能养着一大群下人的士绅,可现在再想,似乎这个手笔连普通士族都做不到,也并非只要有钱就能办到,“所以……难道不是么?”
不出意外的,季熠收到了来自谢观南投射的一份认真专注的目光,他转头往前看了看正在废墟中来来回回忙碌着的人:“你总是提到你师父教给你的话,其实我也有个老师,他跟我说过,这世上的每个人都会有他应该要做和适合他做的事情,但只有一个规律是亘古不变的,就是得到越多的人,责任就越大,也必须要付出更多。”
能力大的人,如果搞不清楚是谁赋予的权力和力量,便做不成大事,这就是上位者的困境。就像谢观南说自己是公门中人,他有必须要做的事,士族亲贵有这样的财富和地位,就注定他们必然也有自己逃脱不了的责任。
“我不是说高门贵户一定都会有担当,人若只有片刻高贵的灵魂,也做不成一世的善人。我更相信这世间的一切都有一个守恒的周期,很多士族权贵都是这么想的,我这样的富贵闲人,如果这个时候不做点什么,以后酒池肉林的安逸奢靡就不能那么心安理得地享受了。”
“又来了。”谢观南不跟这人多拉扯这些,有些事情不是一两句话能说透的,点到为止是为了彼此好。
能说出季熠刚才那番话的,又怎么会是真的沉溺声色之人?谢观南不会把这样自污的话当真,倒是季熠说的那位老师,他颇有兴趣,日后有机会应该好好同季熠去认识认识。
“你这老师倒是位大贤。”只是目下不是深谈这些的时机,谢观南轻轻推了推季熠,催促他赶紧动身,“那你去吧,为了你的心安理得。”
“那你的心安理得呢?”季熠拉了一下谢观南的衣袖,凑到他耳边说,“观南,让我回来找你,我不信你看不见我,真的一点不担心。”
谢观南没有承认或否认,他做不了季熠的主,同样的,季熠也做不了他的主,他们都在自己的身份里,都有自己的责任,不需要回答,就像季熠说的那样,去做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