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秦孝贤
纪鸣的伤大部分都在后背,虽然严重但毕竟都是皮肉伤,没有动到筋骨。苗姑处理好了伤口之后,他也逐渐缓过劲来,只是稍微一动便会牵扯皮开肉绽之处,疼得直冒冷汗,又因为要候着秦县令的问询,不敢吃镇痛的药,免得昏睡过去,于是只能硬忍着。
谢观南去厢房便看到了这样的纪鸣,也亏他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人能硬抗住这种疼痛,连哼都没哼一声。本来谢观南是想让人准备担架抬他过去的,可被拒绝了,最后纪鸣是靠着谢观南和季熠两个人左右搀扶,才慢步挪动到二堂的。
秦孝贤让人给纪鸣搬了张凳子,待他坐稳了才问:“纪鸣,今日本官让你兄弟二人来,所为何事,你知道吗?”
纪鸣不是第一次见秦孝贤,也不是第一次接受问询,只是这一次他的表情和上一次有很大的不同。
谢观南上次见纪鸣,总觉得他的反应有些过于平静了,似乎未婚妻的死对他并没有造成多少冲击,而这次纪鸣的情绪虽然依旧很稳定,但他脸上的表情终于让人感觉到,他像是个失去了重要东西的人了。
“知道。”纪鸣勉强抬手到胸前,向秦孝贤行礼,“县尊是想问周楚绪一案。”
“其实本官要问你的,上次已经都问了,除非你还有想说却没说的。”秦孝贤对纪鸣的话说得很温和,“你有想补充的吗?”
“有……”
“二郎!”纪松岭的打断几乎可以用急不可待来形容,他双眼泛红,眉间紧锁,他喊完儿子便迅看了一眼秦孝贤,说明他畏惧在这样的场合说出不合时宜的话,但他的目光带着残存的一丝怒火,和汹涌而来的焦虑,还是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不可胡说。”
“纪家主。”秦孝贤从书桌后站了起来,此地虽不是正堂,但也是办案之地,他这一站,是表明了自己的容忍已没有余地,“本官最后说一次,周楚绪一案乃是公案,若纪家主觉得二堂委屈了令郎,本官也可以现在就升堂。”
秦孝贤没有说明白他这个“令郎”到底指的是谁,纪家一门三父子,此刻谁也不说话,而他们相互间眼神的交换,也有着旁人看不懂的诡异与复杂。
纪响下意识往纪松岭的身边靠过去,微微垂下头。
纪鸣的额头则因为伤痛而沁出了细汗,他抬眼看了看纪松岭,又看了看纪响,无论是不是因为来自父亲的压力,他都暂时收住了声音。
季熠和谢观南原本站在纪鸣两侧,以防他因伤坐不住时需要人帮忙,此时季熠却拉着谢观南的衣袖往后退了几步,在他耳边轻声说:“得让纪鸣开口。”
这点即便季熠不说,谢观南也知道。纪响的突破口必定在纪鸣身上,纪家兄弟今日这一场闹剧,也绝对和周楚绪一案脱不了干系,但麻烦的点在于事情生在纪府内,这几个当事人不松口,旁人就很难得知真相,而纪鸣是眼下最有可能替他们打开缺口的人。
“纪鸣,我上一次问过你,周震声同意你日后改回原姓,届时你会不会改,你可还记得当时怎么回答我的?”秦孝贤不急不徐地走到纪鸣跟前,表情堪称和蔼,他弯腰直视着对方,“你说既担宗祧,一生无悔。本官那日就对周家主说,他没选错人。”
秦孝贤的岁数同纪松岭相仿,故而他和纪鸣说话的语气也似和晚辈说话无异,这个时候提起周震声,明显是为了激起纪鸣对周家的情感,无论是儿女私情,或者是准翁婿之间的信任,哪怕是因为周楚绪亡故而产生的同情,只要能让纪鸣的情感产生波动,都是有利于这场问询的。
谢观南静静看着秦孝贤,垂下的手对着季熠轻轻摆了一下,示意他暂且不要着急。
季熠和谢观南站在纪鸣身后,故而他们没能看到此刻纪鸣的表情,他不知是被秦孝贤的哪句话触动,竟干笑了一声:“县尊不必替我脸上贴金,与其说这是婚姻,于我而言可能更接近于一场交易,我并非什么圣人,答应入赘周家,我也有自己的图谋。”
与纪响被打得面目全非相比,纪鸣脸上只有被打断了牙的一侧下颌浮肿,看起来没那么磕碜,他这话说的虽然不动听,倒也真诚,而且就如同秦孝贤希望的那样,纪鸣所说的明显也不是场面话,这正说明他有讲真话的态度了。
“你有不在场证明,本官知道你案时在自家药铺。”秦孝贤有自己的问话节奏,他并不刻意去追问,而是先把已有的线索罗列给对方,“前次你得知周楚绪并非完璧之身,却并没有惊讶愤恨之色,本官是否可以认为,你不是很在意此事?”
“我和周楚绪见面次数不多,对她既无恶感,但硬要说好感也是有限的,她失身的事我知道,所以我不惊讶。”纪鸣显得非常坦诚,他话说得很慢,因为气力有些跟不上,但语气语调异常冷静克制,“此事与我和她的婚事没有多大冲突,所以我不愤恨”
秦孝贤了然地点头,用眼神提示纪鸣可以继续往下说。
“或许你们会觉得奇怪,呵……”纪鸣说到这里突然又笑了一声,他抬眼看向了纪响,这一眼相当用力,好像要生生从对方身上剜下一块肉似的,“我为什么愿意……用市井话来说,做这活王八。”
循着纪鸣的视线,秦孝贤也转头看了一眼纪响,就像生怕这场面还不够精彩,他从袖中拿出两块木牌,先给纪鸣看了一眼,跟着又拿到了纪响面前:“这是本官刚拿到的证物,纪家大郎,你不会陌生吧?”
秦孝贤拿出来的正是谢观南和季熠从潭水寺带回来的那两块祈愿牌。
纪鸣看过之后并没有什么表情,而纪响看到这牌子的时候,整个人都怔住了,但也就是瞬间的功夫,他就回过神来大声道:“这东西能证明什么?不与我相干的!”
“莫着急。本官还没有说什么与你相干,但这个东西能证明什么,你也不用装糊涂。”秦孝贤睨了一眼纪响后走回了自己的书桌边,他看了看堂内众人,最后还是把视线转回纪鸣,“纪响与周楚绪有染,你知道吗?”
纪鸣深吸了口气,视线低垂,但并未迟疑:“知道。”
“何时知晓,又是如何得知的?”
就在纪鸣没来得及即刻作答的那一瞬,站在一边的纪松岭又插话进来。
“唉……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豁出这张老脸了。”纪松岭把纪响往后扯了一把,一副恼怒又羞愤的样子,对秦孝贤躬身道,“这畜生做下这等荒唐事,被自己的弟弟知道了,所以才打了起来,县尊恕罪,我实在是不想这宗不伦丑事公之于众,才……”
“不对吧,纪家主。”秦孝贤第一次当机立断地叫停了旁人说话,他冷眼直视着纪松岭,仿佛正等着他这时来接这个茬,预先想好了要这么回应,“他们兄弟打起来,如若是你适才所说,大郎抢占弟弟文定之人,错在纪响,可你为何对二郎动家法?”
纪松岭起初就是想要隐瞒兄弟俩打架的真正原因,可越想把两件事扯开了说,越证明这两件事的关系紧密。无论纪松岭如何腾挪理由,他用家法处置纪鸣这点都无法自圆其说。
秦孝贤的问询方式就是这样,他不会盯着一个问题穷追猛打,但只要对方留下过破绽,下一圈绕回了这个地方,他就绝对能把这个气口给占上,然后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这就是谢观南认为秦孝贤做县令有本事的地方,他不一定能神机妙算主动现所有问题,但他过目的线索绝对不会遗漏,而且一定能在最适合的时候让它挥作用。
“阿爷,算了吧。”纪鸣颤巍巍站了起来,婉拒了上前要来扶他的谢观南,勉强向着纪松岭走了两步,“一个谎言想要不被戳破,就要撒第二个,第三个谎言去填补,但只要是谎言,都会有漏洞,你是瞒不住的。”
“闭嘴!”纪松岭怒火中烧地看着自己的次子,撕下了最后的伪装,他的声音都如同被烈焰炙烤着一般,粗重而干哑,“不孝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阿爷丝毫不觉得容隐这样的事情有何不对。”纪鸣看向纪松岭的眼中,有隐隐泪光,但他把头抬了起来,抬得很高,像要逼泪水倒流回去一样,“可是阿爷,你还记得我也是你的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