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胡饼
虽然寺庙的僧人都是过午不食的,但因为本朝宵禁推迟,连带关闭城门的时间也延后了很久,故而时常有香客是午后才来的,晚归或选择留宿的都有,所以潭水寺也会为这部分香客准备简单的晚间素餐。
慧觉看着天都黑了于是也替季熠和谢观南安排了餐食,不料他去菩提榕下找这两人时,竟赶上他们也正要去和他辞行。
谢观南搬出了公务要紧的说辞,慧觉也不好强留,连带着只能惋惜地送走匆匆一面的季熠。临别时那位先前接待他们的知客僧也同来相送,慧觉对二人说,知客僧法号“真念”,若之后周楚绪一案再有需要可随时来,一时见不到他也可找真念,都是一样的。
潭水寺这一趟收获不少,谢观南心中对慧觉十分感激,临行上马前还说了几次感谢。而慧觉也说谢观南有佛缘,两人俱是一副相见恨晚的表情。看到这情形,季熠也只好忍住了没当面提醒谢观南,慧觉强行塞给他的那些带插画版的世情传奇是什么类型的书了。
怕算不准城门关闭的时间,谢观南回程一路快马加鞭,顾不上和季熠说半句话。而季熠也是和来时判若两人,不紧不慢跟在落后谢观南那匹黑马大半个马身的距离,没有选择和他并排着骑,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直到能看见城门的灯火,谢观南才放松了身体,慢慢把马降了下来。
“季熠。”气息平稳些之后,谢观南扬声叫了一下跑在自己身后的人,见他慢慢跟上来到了身侧,才继续说,“我不想敷衍你,只是我现在还没想好,所以晚些再答复你好吗?”
从榕树下到离开潭水寺,季熠都没有再提两人在灯火下最后的那个话题。
他们找到了祈愿牌,可在那个瞬间季熠明白自己和谢观南找到的或许不止手中的东西。
季熠没有更进一步,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猜测的是不是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的是否会有回应,有些话说出口便没有收回的可能。并非不敢赌,而是他觉得如果自己都还没有做好覆水难收的准备,就不应该把这样的难题推出去给对方。
谢观南摘了祈愿牌下来,季熠理解为这暗示了他决定把只属于他们的问题先搁置,所以他也就选择停在了那里,没有继续说别的。
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呢?
他若逼得太紧,徒惹谢观南反感,又或者他确实能勾起对方心底的不忍,但如此讨来的答案又值得什么?这样的事情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勉强,季熠都是不要的。
“嗯。”季熠闷闷地应了一声,心里告诉自己不要说出任何讨嫌的话,嘴上却依然没忍住,“可是观南的‘晚些’,到底是多晚呢?”
谢观南在季熠看不到的角度露出个无奈的笑容,举目朝前方的城门又望了望,然后看了看马蹄下的路,最终还是收住了声音。
马儿显然认得这条回家的路,只要骑手没有刻意勒住缰绳,它们踱步得再慢也比人步行要快些,城门在眼前渐渐变大,灯火也越来越亮了。
“从栖霞镇到西雷山还挺远的。”到了城门下的谢观南回望了一下他们在半日内往返的这条官道,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停在了身旁季熠的脸上,“赏枫的话,得等我空出假来。”
“赏枫?”季熠不错眼地盯着谢观南,眼神中的惊讶很快被一抹柔光盖住。他最先的判断果然没有出错,他是什么心思,谢观南不是看不明白,但谢观南太聪明也太心软了,才会选择用这样的说辞来回复他。
可即使这样谢观南都没有直接拒绝,他就应该额手称庆了吧?
城门的灯光已经洒在了两人身上,他们缓步让马儿溜达着进了镇子。
和往常一样,这个时辰栖霞镇上依然是酒楼餐馆生意最好,人来人往的看着就热闹。回到了镇子,谢观南也就没了时间上的紧迫感,季熠得到了答复也安下心来,两个人都恢复了最松弛的状态,松了缰绳、凭着马儿高兴,随意地散着步往家走。
到了岔路口谢观南才想起自己那连客房都没有一间的小院子里并没有马厩,晚上没法照料两匹马。季熠倒是说了可以一起送回他族亲的那个庄子,但谢观南觉得没道理让百姓替官府养马,还是带着季熠一起先回了趟县衙,放下两匹马再步行回家。
如此往县衙折了一下又过去了一刻多钟,再调转往家走后,谢观南也终于记起了午饭时他们对晚饭的打算:“坏了,我们回来这样晚,苗姑该等着急了。”
“我跟她说过去见慧觉,可能晚归甚至留宿潭水寺,所以让她留好饭菜,晚了就自行回庄上去。”季熠不慌不忙地说完他的安排,也让谢观南不用着急,“观南饿了?”
“还好。”话是接得爽快,可有些时候肚子饿和咳嗽一样是藏不住的,才说完,谢观南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出声卖了他。
季熠礼貌地笑了一声就停下了:“你不是打包了胡饼?怎么不先吃两口垫垫?”
谢观南摇了摇头。
县衙离谢观南的院子不远,街上还有灯火,他俩就没从县衙带灯笼回家,这会儿虽然走到了巷子里,也还有月色为亮,看得清路,只是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季熠不明白地问他为什么?
“胡饼里有芝麻,你不能吃。”
“你吃你的,管我做什么?”
谢观南还是摇了摇头,这次连理由也不说了。
季熠反应过来了,谢观南是知道他不能吃,才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吃,于是就干脆陪着他饿。他出生富贵,谢观南也生在殷实人家,自是从小都没有经历过忍饥挨饿之苦的。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谢观南这样心软的人,季熠仿佛整个人被扔进了云朵里,周身都是柔软,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可是他又觉得自己简直阴暗到可怕,他竟会因为谢观南为了他去吃这个苦,而感到心口甜。
走过后半条巷子的时间里,季熠一直在这种开心和自厌的情绪中来回撕扯。
所幸巷子不长,到家后两人现苗姑应该离开的时间也不长,饭菜都用了饭捂子温着,灶上还有没盛出的鱼汤,锅的余温尚在,吃食几乎全都是热的,他和季熠竟像是赶着准点回来吃饭的一样。
“我要是也被苗姑养刁了嘴可怎么办?”谢观南直到坐在了自己的屋子里,才真切感觉到这一天的疲倦,看着一桌子精致的佳肴,虽然饿是真饿,但这会儿他连吃饭的力气好像都需要再攒一攒,简直手脚都不愿意多动一下。
可季熠到家后是一点没闲着,仿佛这大半日来回的行程对他的体力完全没消耗似的,默默去端了盆水来,拧了擦脸巾递给谢观南。看他擦干净了手和脸,却擦不去一身的风尘仆仆,季熠也没辙了:“若是在西雷山上,我就把你扔去温泉池子泡一泡了。”
“西雷山还有温泉?”谢观南提起了一点好奇,不过也仅止于一点,“下次可以试试,现在就算神仙汤来我也不泡,累死了。”
季熠忍不了自己身上有一点脏,已经决定先去换衣服,又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谢观南,摇了摇头,朝衣柜走去。
他有那么脏吗?谢观南朝自己身上瞅了瞅,这身捕快行头是黑色红镶边的,有点尘土看着就特别明显。他又看看季熠,有些赞叹又有些不甘心,怎么这个人就算也是一身土,都还那么好看。
谢观南知道季熠是有点洁癖在身上的,所以见他去换衣服也就见惯不怪了,再看了看自己,确实也是有些邋遢得不像话,正在心中疯狂纠结要不要也换一下的时候,季熠已经替他拿了身干净的居家服过来。
“你到底在我这里放了多少衣裳?”看着眼前已经换了一身水蓝色宽袍的人,谢观南说着仿佛嫌弃的话,双手还是自动自觉地开始解身上的捕快衣衫,再接过季熠手里的衣裳,眉头一皱,“这是我的么?”
自然不是,谢观南就算再怎么大咧咧也没到不记得自己衣服的地步。不用问也知道,定是季熠趁这两日他白天不在家,又6续悄摸运了不少东西进来,只是都藏在了各种柜子里,一时他没现罢了。
“怎么不是你的?”季熠睁着他那双丹凤眼,义正词严地瞎说,“你穿上了合身的就是你的。”
谢观南放弃了这次毫无意义的争论,季熠的眼睛就是尺,他这个富贵闲人买的衣服能不合适么?那必然不能。
一身干净轻松的月白色新衣穿上,虽然依旧没有什么精神,好歹看起来没那么埋汰了。谢观南终于重新坐到了桌边,接过季熠给他盛好的汤先喝了两口,暖暖的汤水下肚,人就像是被熨烫过了一样舒坦,全身筋骨都松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