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我们说说看吧,年轻有为的凯撒,您是如何收服野蛮的哥特人,让他们为你所遣的?有人传言你做了他们的祭司,举行邪恶祭典遣使那些死而复生的哥特亡灵武士,还亲手剥下战俘的皮祭祀它们。”提利昂假作半醉地大笑,“太可笑了,那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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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士坦提乌斯举起手,示意众人倾听。露台上安静下来,顷刻变得鸦雀无声。我感到室内的空气仿佛结冻似的凝固住了,一股无色无形的硝烟以尤里扬斯为中心弥漫开来。
因为亲眼目睹过祭坛里的那一幕,我毫不怀疑那骇人听闻的“传言”是真的。不知尤里扬斯会怎么应对呢?在基督教大行其道的罗马,被指证为异教徒可是足以致死的。
我颇有兴趣地观察着尤里扬斯的神态,却见他神态从容的站起来,从侍从的手中拿起一杯酒,缓步踱到御座下站着的一个中年宦官的身边。
他的面相温和,身上斜挂着一条深蓝色的绶,似乎是身居高位的文臣。尤里扬斯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杯子,向他微微颌首,我立刻注意到那人露出了一种恐惧的神情,朝他恭敬的回礼,再抬起头时,就被一种风度翩翩的笑容所掩盖了。
“那自然要感谢我曾经的老师欧比乌斯的教导。是他向我传授阿里乌派深奥伟大的教义,让我沐浴了天父的荣光,聆听到天使们的教诲。”
尤里扬斯缓缓举杯,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完全不似对着我说话的那种语调,而仿佛是在吟唱。火光在他的面具上跳跃,泛起一层虚幻的光晕,使他唇角的笑容神秘莫测,“当站在哥特蛮人的土地上,我曾感到害怕,但我坚信上帝的恩泽能感化一切。”
他说这话时,白色衣摆被一阵掠过露台的风吹动,紫色绶襟上下飘飞,如淬染着火焰即刻便要燃烧,整个人要在火中翩翩起舞一般,美得惊心动魄。
这一幕使我有些怔忡,正巧这时他的目光梭巡而来,让我一瞬间差点失神,幸而他的视线只停留了极短的刹那,就向宴桌上的其他人投去。
“人们由于自己的痛苦而诅咒天神,他们没有忏悔自己所犯的罪。于是天使喊道,谁崇拜野兽和他的形象,他必将饮神的愤怒之酒。谁饮用他愤怒之杯酿的酒,将在天使与羔羊面前,在火与硫磺中受煎熬。他们痛苦的烟将永世升起,世世代代不得安宁……那一晚我就是向他们宣扬《启示录》里末日之景,让他们因敬畏伟大的天父而臣服,让他们相信罗马的军是神的圣骑,皈依罗马即是皈依耶稣基督的感召,参与这苦行般的战争洗涤自己的罪。”
他仿佛唱着一曲咏叹调般低声沉吟着,声音如同艾捷克弓琴的乐音那般空灵悠扬,似乎能一瞬间穿透耳膜,直抵灵魂,充满了摄人心魄的煽惑力。
四周犹如万籁俱寂的静夜一般沉默,仿佛尤里扬斯正站在他口中描绘的战场上,而众人成了那群哥特蛮人,为他令人折服的演说似的传教所倾倒。
我似乎一刹那不认识尤里扬斯了,好像他摇身一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假使我是在这儿初次遇见他,我必会被他此时的举手投足的姿态所蒙蔽,误以为他是一位圣徒或者一位主教。我无法否认这变态身上的确有种魔力,诚如伊什卡德所述的那位曾因受到尤里扬斯的蛊惑而自焚的主教说的,这魔力并不来自于他的邪术,而是他本身。
我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尤里扬斯一定会坐上帝位,而且他是一个命定的、空前绝后的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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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我没有看错你。尤里扬斯,你比加卢斯了不起。”
也比加卢斯难以控制。皇帝自然去略去了后半句,他铅灰色的眼珠缩了一缩,凶光一闪而逝,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微笑道:“我相信你能替我将胜利的鹰帜插到东方大地上。你感化的哥特蛮族战士们能征服我们的宿敌萨珊波斯,将铁蹄踏过泰西封,使那不可一世的沙普尓二世摘下王冠,臣服在我们脚下吗?我能将加卢斯不能承担的重任交予你吗?”
他刻意将尾音拖曳得很长,听起来十分沧桑,但任谁都听得出来那种隐藏的威胁。
加卢斯是尤里扬斯相依为命的亲哥哥,他清楚他对尤里扬斯的份量———在他命人把加卢斯斩首的那一天,他亲眼见到了少年时的尤里扬斯崩溃的模样。
“请奥斯古都明示。”尤里扬斯微笑着,再次半跪下来。君士坦提乌斯从他的神态里读不出一丝情绪起伏,那张青铜面具下的红唇似笑非笑的勾着,透着一丝艳丽而优雅的冷漠,仿佛“加卢斯”这个名字从未出现在他的记忆里过。
“我有意……”君士坦提乌斯不甘心地举起金色的权杖,仿似当年举着指挥杖,下达那道屠杀弗拉维兹一族的命令那样,指着尤里扬斯的面庞,“将你封为亚美尼亚的总监军,你将带着你的军队驻守亚美尼亚,以防它受到波斯人的侵袭,并将那作为你在东方战场的据地。这样罗马就更多一分胜算。你意下如何?”
金交椅上的御者以一种和善的口吻询问着明面上这个与他分治帝国的执政者,眼神却写满了不容置喙的意味。实际上被问话者根本没有选择。
宴桌上的一些人向尤里扬斯投去了幸灾乐祸的眼神,提利昂得意地咧开了嘴。
反对者尚不敢吱声———御座边的宦臣观察着年轻副帝的神色,即便见惯了风浪,却也被袖中用于驱魔的金罗盘上晃动的指针搅得心神不宁。这位名叫欧比乌斯的先知曾是这位皇子的教父,亦是在尤里扬斯与生俱来的“诅咒”中侥幸存活的那么几人的其中一个。也许是因为他与尤里扬斯一样,在基督徒的修道袍下小心翼翼的隐藏着自己的多神教信仰。
从在圣索菲亚大教堂初次见到接受天使仪式的少年尤里扬斯的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注定成为他的仆人,终身为这天使外表下蛊惑人心的魔鬼效命,如同吸食着罂粟制成的安神液,在他弥足深陷的梦魇里越坠越深。
只要尤里扬斯一句话,哪怕一个字,他毫不怀疑自己能抛却一切的跪倒在他脚下,为他赴汤蹈火,只奢求他的一个笑容,又或者仅仅是一个赞许的眼神。
“我诚心接受奥斯古都的一切旨意,为罗马,为上帝。”
尤里扬斯抬起头来,平静的答道。一双狭长的眼睛半翕半阖地瞥向他,眼底如帕拉丁山下的峡谷一样幽深。欧比乌斯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当年那峡谷下的洞穴里惊悚的一幕。
少年血肉模糊不辨人形地从那峡谷里的洞窟中爬出来,眼中如燃着灼灼幽焰,佝偻的手指紧紧抠住他的衣摆,焦枯的嘴唇一张一翕的模样,至今仍历历在目,令他胆颤心惊。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该怀着怎样强大的执念与决心,才能够忍受着将自己生生焚死的痛苦与恐惧,以向那埋葬着征服王亚历山大的古老宝藏中所附着的邪神献祭?怀着这样的刻骨铭心的怨恨挣脱病躯,以一副非人非鬼的形态重生,又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熬过生不如死整整两年,却能在战场之上破茧重生,而后卸甲而归,将自己完美的掩藏在一个臣服者的外衣之下。如此的荣辱不惊,优雅从容,仿佛那过去的苦痛从未在他生命里留下痕迹。
他看不透这是一个怎样的人,也无法预料他接下来会怎样做。即便他自诩为通神的先知,多年来却始终无法窥破尤里扬斯一星半点。而在此时,他却终于感知到了什么。
从尤里扬斯看着那位远道而来的阿尔沙克王子的眼神中,他似乎隐约触到了命运女神的织机上如河海般穿流不息、难以捕捉的丝线———
假使这个人生来被血色浸透了的命运布卷上,在恨与毁灭的黑色染料中,仍有一道浓墨重彩的描绘着“爱”,那么他已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