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以后,顾雁迟送教授回去。
公司的司机送同学,商旅车里正好缺一个座位,顾雁迟又刚好站在我身边,他顺势说了句,“那,这位同学就乘廖总的车回去吧。”并且十分绅士的替我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因为下雨,又因为在场没有任何人质疑顾雁迟的权威,我也不敢说不同意,实际上当时我的心里波涛汹涌,面色却异常紧绷,不敢表露丝毫,我只好肃着一张脸上了廖长宁那辆中规中矩的黑色奔驰。
后来,我渐渐通晓人情世故,才懂得了当一个人真的走到了一定的位置,有些事情他是不需要亲自去做的,他只需一个眼神,一句提示,身边就自会有人替他铺垫好下面的台阶,也只有掌控大局的人,才会有游刃有余的悠闲自得。
廖长宁在驾驶位上坐下来,右手手指抵着嗓子咳了几下,我脱口而出问他,“你不舒服啊?”说完我又有点后悔自己的冒失。
他翻了翻手旁的置物箱,拿出一瓶矿泉水,那么修长好看的手指,因为瓶子的低温略微显得有点苍白,他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才哑声说了句:“没关系,一到换季就这样,老毛病。”
他发动车子,驶入慢吞吞的车流。
雨势越下越大,车窗上一片模糊,只看得到前面的车模糊的尾灯,鲜亮的红色在水迹里晕染开,像一朵开得太盛大的花。
雨把车厢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形成一个狭小的空间。
我突然有点享受此刻的静谧时光,有限的空间里,能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清冽松木香,干净温和。我偏过头去看他,雨天特有的银灰色光线里,他线条俊朗的侧面隐隐绰绰的,黑色眼眸映在阴影里。
“饭菜不合胃口?”廖长宁熟练的转着方向盘,开始与我闲谈,“我看你几乎没吃什么。”
我下意识的点点头,“嗯,吃不太惯。”
“哦?你老家是哪里的?”
廖长宁极自然的跟我聊着天,我却突然开始紧张起来。
他的段数实在太高,只怕这个饭局就是从听到“翘翘”那两个字开始的,再加上这看似简单的三两句对谈,如果他真的有心试探,那么我的答案就已经能验证他心中所想。我怕是自己想太多,又怕自己冒冒失失的叙旧惹他反感弄巧成拙,更怕今天的事情只是巧合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他根本都已经不记得我,心中患得患失的厉害,所以踌躇着不愿意开口。
他也没再开口说话,车里只有音乐在响。
我沉吟片刻,还是照实说了,“我老家在浙北一个叫连云的小镇,”然后我又加了句,“小地方,廖总可能没有听过。”
如果他还记得我,如果那天他是直接问我,那么我也会给出最直接的回答。
但他是用这种不紧不慢的跟我打机锋的方式来确认,我就要把问题再重新抛还给他。高手过招,讲究的是对等功力之间电光火石般迸发的快意,而那时,我跟廖长宁之间还隔着世俗感情所不能超越的背景鸿沟,距离还差的太远太远。任何东西一旦脱离现实的支点,都是非常容易夭折的。我已经不是懵懂无知孩童,也懂得他亦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对我义无反顾。
而我想要的,恰恰是他的爱情。
听了我的回答,廖长宁微微挑了细长的明眸,似乎是有点意外,他眉宇飞扬,低调的夺目,却没有立刻接我的话。
前面刚好要等红灯,他靠在椅背又开始翻置物箱,看的出来他是真的不经常开这辆车,一边随口说道,“我小时候也曾住在那里,说不定我们以前还碰过面。”
我听着他模棱两可一语双关的话,心突然跳的很快,但又不敢贸然接话,只好一味沉默。他递给我一张素白的名片,上面只有他的名字和一串数字,“这是我的私人号码,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每个人都有各自因循执着的路要走,而我的这条路才刚开始。
我斗志昂扬地踏上期待已久的旅程,只觉得生活终于慢慢归于自己的掌控之下。我亦不想去计较这样的追寻究竟值与不值,只隐隐觉得,大概,生而为此。
☆、从前慢(1)
我的家乡是浙北一个叫连云的小镇,京杭大运河从中间穿过。
当地出大儒,丰子恺先生的缘缘堂就在镇子隔壁的石门。
我的爷爷是县医院的老中医,退休之后在镇上开了间中医堂,我们住的地方跟镇上很多人家房子的格局一样,都是通进去有一个小天井,然后是两层楼,夏天的时候,没人住的天井里乱草横飞,望进去好像是某个原始世界。
七岁那年,春节前夕,爷爷带我出门,因为是新年,所以我穿了一身簇新的棉袄,梳了两根当时小姑娘中最流行的羊角辫,爷爷还给我围上了厚厚的大红色围巾,又抓了几颗笸箩上新制的川贝枇杷蜜糖用牛皮纸包起来塞到我上衣的口袋。
微雪薄寒,爷爷牵着我的手,一路走街串巷,偶尔能看到青石板上有别家燃放过的散落的红色的鞭炮碎屑落在薄薄的积雪中。廖长宁外婆的家族是当地名门,诗书传家,住在镇上街上一座三进三出的院子,是典型的江南院落,暮色四合时起了风,拱门旁的几株白梅的花瓣随着雪花翩翩飘飘洒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