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棠望着街道上的车流,两人并肩而行。少棠说:“工人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多块钱,你这一趟十几块钱就画画儿给画掉了。”
“说了不好,尽量别说。”
“老子对你怎么样,你小子将来心里有数就行。”
两人并肩在路上走,一气儿走几站地也不觉得累,心情畅快。孟小北这时仍比他干爹矮一大块。少棠走路时习惯搂着小北,手臂并不搭小北的肩膀,而是将手掌轻抚着小北的后脑瓢,两枚手指完全下意识地揉搓孟小北后颈处那两块小窝,边走边捏固着。
……
要说孟小北在红庙少棠的房子里住这几年,他几乎每天都回他奶奶家吃饭,和自家人关系也还亲近。
他四个姑姑,血缘使然,还是很疼这个远离父母孤身在京的大侄子,不能说不疼爱他。
他大姑婆家是知识分子家庭,从研究学会里拿钱,那时候工资算高的,比普通工人挣得多一倍,不差钱。大姑时不时给孟小北买吃、买穿。从鞋厂排大队排到一双鞋,他大姑没给自己闺女买,把那双鞋买给小北了,知道男孩子穿鞋特别费。
他二姑,婆家是南城贫民窟的胡同串子,没钱,也弄不来时髦好东西。二姑知道小北最爱羊肉,周末经常回娘家手里拎一兜子羊头肉或者羊杂碎,给大侄子做杂碎泡馍汤。买不起上好的羊腿肉,羊杂也是一番心意。
他三姑,每天被孟奶奶催着逼着给孟小北辅导数学。他三姑正好是一名会计,算术没问题,小学数学不就开个四步方程式么。
他三姑结婚不到一年,很快就有了儿子。新生孩子公家给补助奶票,一天一瓶奶。他三姑在娘家坐月子,奶水富余,有时会把那瓶牛奶留给孟小北。
每天早上,他小姑被孟奶奶分配任务,去合作社领那瓶新鲜的牛奶。
牛奶原本是留到傍晚孟小北放学回来喝,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小姑时不时往红庙的房子跑,非要去给孟小北送牛奶。
他奶奶不让去,说“你骑车跑来跑去,你累不累!”
小姑平时病病歪歪,就干这事可不嫌累,早上骑着孟家老爷子那辆旧自行车,就去了。
一大早,贺少棠匆匆忙忙从家里出来,胳肢窝底下夹着军帽,一路走一路系着制服外套扣子。刚出单元门,小北他小姑骑着车就来了,一骗腿正好下车。这人有时再早来一会儿,就把少棠直接堵在被窝里,夏天穿个内裤都不好意思钻出来见人,极其尴尬。他其实不愿让这小姑过来,可又不能说不准来。
俩人其实很不熟,少棠客气一点头,他小姑笑笑,把牛奶递上。
少棠说:“一瓶牛奶,还麻烦你送来送去的。”
孟小北小姑名叫孟建菊,腼腆笑道:“不麻烦,为我侄子么。”
少棠说:“骑车好几站地怪累的,你不是还上班吗?我给北北买麦乳精了,他喝那个就成,这小子嘴已经养得够刁了!甭惯着他!”
少棠说话有那个招人的劲儿。
小姑瞟一眼少棠,小声说:“你对我们家小北真好。”
小姑孟建菊,双眼皮大眼睛,论相貌极像她大哥建民,只是身体弱气,性格柔软,没脾气,就连在家说话都没听过这人大声,公认的孟家五个儿女唯一一个性格温柔的。
她是六十年代初最艰苦困难时期出生的那一代人,与少棠年纪差不大,然而家庭条件远比不上部队大院出来的干部子弟。三年自然灾害那时,连牛奶鸡蛋都没的吃,孟建民带着他大妹每天出去到邻居家里挖菜根——偷不着菜,就偷菜根,把人家菜园子连根都铲平了。家里五个孩子,没有肉吃,常用大油炼出的油渣炒菜。就因为赶上饥荒年代,一出生就严重营养不良,发育不好,小姑是他们家身体最瘦弱一个。
少棠戴上军帽,挥一下手,急匆匆回部队了。
他转身走掉时,孟家小姑站在楼门口,盯着少棠背影,看了很久才进去。
周末,又是四个闺女齐聚孟奶奶家,就孟小北不在。
二姑在饭桌上问:“嗳?孟小北呢?周末不回您这儿?”
大姑说:“说是让内谁带出去玩儿,去城里琉璃厂了还是磁器口了,我也不知道!”
饭桌上众人沉默片刻,大姑嘴快嗓门大,又说:“咱们家孟小北现在,可跟一般孩子不一样了。你们没看昨晚上他回来,穿那身时髦衣服,他已经穿上带金属扣子的小夹克了!这都是内谁给他的。”
三姑也说:“可不是么,他们同学亮亮和申大伟都说,咱们家小北在学校可时髦、可招女生了。他戴的那个八角形的花格呢帽子,北京市场上都没见着有卖。他们老师下课都过来特新鲜地问,你这帽子跟哪个商店买的!都是内谁不知道从哪倒腾过来的,部队里当官的真是有钱。”
大家话里话外提的“内谁”,偏不点出来名字。不用点名,也都知道说的哪个。
又一阵沉默,二姑发话了:“妈,咱们家孟小北老这样,可不像回事。”
孟奶奶问:“咋不像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