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蓝天广阔,金灿灿的阳光投在一望无际的白玉广场上,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光。他微微眯起眼睛,片刻后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周王灵前匆匆即位,既不像其父那样经历过漫长系统的帝王教育,也不像其长兄生前那样,有一批忠诚的谋臣竭力辅佐。以戴至德、郝处俊、张文瓘为首的宰相集团之前多为东宫铁杆,纵有效力新君的心,小皇帝对他们的信任也相当有限;天后未死,平王把持重兵,小皇帝迫切想把一切决策大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然而他真的有太多地方都力不能及。
新罗战局复杂,高丽死灰复燃,吐蕃蠢蠢欲动,突厥厉兵秣马。北方旱灾和长江流域洪涝的急报同时抵达京城,一夜之间仿佛全国各地都在要求开仓发粮,按下去这头那头又冒了出来,每日间大大小小的国事不下数百件。
单超自问是没能力把这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的,他看着小皇帝每天心急火燎又束手无策的模样,忽然想起了武后。
不管如何掐死亲女、毒杀二子,也不管她如何处心积虑篡位夺权。这偌大帝国的运转和繁复冗杂的事务,曾经是压在她一人肩上的。
他那强悍的、冷酷的、手段狠毒杀人如麻的母亲,是如何治国的呢?
“陛下召集辅政宰相,想昭告天下令你出征,五万大军平不了安东就是死罪,被戴相拖着病体死活劝住了。”张文瓘长叹一口气,道:“我与郝相、来相几位从旁劝阻,都挨了好大一顿数落……”
单超两根手指拈着青玉茶杯,轻轻放在桌沿上,唏嘘道:“连累几位相公了。”
“将军言重,也实在是为安东战局考虑。试想,若不能一战决定胜负,何必平白葬送五万人性命?都是我大唐的子民呐!”
单超肃然起身,深深躬身做了个长揖:“张公一心只为天下家国,单某钦佩至极。”
张文瓘慌忙起身来扶:“不可行此大礼,万万不可!”
自从知道眼前这位是正儿八经的皇子之后,几位宰相对单超的态度都暧昧了很多。尤其现在小皇帝一心扶植他自己的外戚,对几位重臣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宰相集团便与单超同仇敌忾,渐渐形成了天然的联盟。
“韦玄贞纵奴强占寺庙田地,被僧人告到御前,陛下却说:‘韦卿贵为国丈,怎么连区区几亩田地都不能有,哪来的道理?’于是御笔亲批了韦玄贞五百亩上好的水浇地。”张文瓘仰天长叹一声,几乎连苦笑都笑不出了:“当年先帝赏赐戴相,不过也才二十亩而已,韦玄贞何德何能,竟能压过他二十五倍?!”
单超叹息摇头。
“如今大小国事,竟事事都问韦玄贞,处置常有轻重失妥之处。但我等老臣只要稍提,陛下便十分不耐烦,好似我等故意进谗言挑拨似的……”
张文瓘自嘲地连连摇头,单超温言劝道:“几位相公老成谋国,单某自是心知肚明。奈何陛下年幼,偶尔听不进去,也是没办法的事。”
“北方旱灾,南方洪涝,民生、财库、前线兵马,哪耗得起这个时间呐!”张文瓘痛心疾首,却是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单超像这段时间以来经常做的那样,好言安慰了老宰相半晌,又商量些朝廷琐事,拉拢好彼此的关系,便起身告辞了。张文瓘不敢怠慢,亲自送出府门,目送着单超的车驾渐渐远去。
虽然权势地位都已今非昔比,但他的仆从车马都非常低调,也并不穿行人流密集的大街,特意绕远了从比较偏僻些的街道走,想是为了避免妨碍集市和行人。
张文瓘怔怔立了半晌,心底忽然想起前几日戴相私下对自己说的话:如果先皇临终诏立的不是周王,而是这一位,眼下会如何呢?
他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怅然回府去了。
然而张文瓘想错了——单超绕远路不是怕妨碍交通,而是上车时忽然想起醉仙楼新来一厨子,做得一手好玫瑰糕,便惦记着捎两盒给谢云尝尝。
要是给张老知道,估计能当场喷出一口凌霄血。
单超是那种见了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给媳妇弄一份的人,亲手提着玫瑰、茉莉、菊花、樱桃四样糕点回了家,进门就问:“谢统领今天来了没?”管家早已心知肚明,笑容可掬道:“谢统领在花园喝茶,等着您回府议事呢!”单超便二话不说,提溜着点心献宝去了。
这一个月来谢云天天在单府“议事”,甚至连夜里也一并议了。两人同一个碗里吃饭、同一张床上睡觉,沐休时也同驾一辆车出门游玩,就像一对新婚燕尔且情深意笃的小夫妻;要不是小皇帝的猜忌仍如利刃般时时悬在头顶,单超就已经沉溺在这种生活中,完全不会去想接下来的事了。
他大步穿过回廊,就像初入爱河的小伙子一样,甚至等不及从台阶上走下花园,直接一手扶着栏杆翻越而过,大声道:“谢云!”
谢云半卧在竹榻里,面对盛夏满园姹紫嫣红,懒洋洋地打着瞌睡。
大白天倒睡上了。单超放下点心盒,亲手去煮了茶,回来瞅着他睡得微微发红的脸,不由越瞧越爱,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他鼻尖。
“嗯……”谢云不舒服地一撇头。
单超笑道:“大中午的,起来吃了再睡。”说着又去拉他的手,但紧接着“咦”了一声。
谢云面色嫣红,双手发烫,但鼻端呼出的气却是冰凉的。单超心内疑云顿起,贴在他额上一试体温,竟然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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