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蝉裙裾下鞋尖伸出来,小小踢了李信一脚。她才不信李信的胡说八道,她就不信他会抛弃她。她和李信一路走到现在,李信是她的少年时光,她也是李信的。一开始没那么爱,但后来整段岁月都被浸满了爱。从好奇般的喜欢,到深深地爱上。她相信自己不会再遇上更爱的人了,同时相信李信也一样。
李信再不可能如爱她一般,去爱别人了。
他走向她,已经用尽了他浓烈的感情。他余生,再不可能有爱她时那般深厚的情意留给别人了。
闻蝉说:“我想想吧。”
少年不要老去,初心不要改变。说起来很难,但总是要试一试的。她不希望李信改变,就像李信不希望她改变一样……天上有苍鹰唳声飞过,两人仰起头,去看那拍着翅膀飞入云翳间的大鹰。
大鹰穿云破雾,连行数十里,昼夜不停。它起起伏伏,在一团又一团的云雾中拍着翅膀。身上的黑羽如墨,它嘹亮地叫着,天上没有任何一只鸟飞得比它更高更远。它在空中盘旋,为脚下的军队们领着路。他们连行数日,一路追杀。
苍鹰顺风而驰,又从高空一跃而下。它从天穹上落下,从片片云层中浮现身形。它俯冲向下,冲向前方那个被将士们护在中心的仓皇老人。它尖锐的喙,对着那个老人的眼睛,快速去啄!
李信搭弓在后,箭紧跟着大鹰的行迹,成一条细密的流线,飞入阵仗中,飞向逃跑的程太尉。
墨色天空下,程太尉逃的狼狈,再没有昔日的风采。他一只眼被飞下来的鹰啄下,惨叫一声后,手捂住眼睛。血水从眼睛上流下,那只鹰高叫着,叼着什么东西,往回飞去。程太尉大痛,下一刻,便被李信飞来的箭射中了肩膀。
他发着抖,跪在地上,用完好的一只眼看向那个骑在马上的英挺郎君。他茫茫然看着那个郎君从夜雾中走出,英武不屈,多少次挫折依然没被打倒。那个郎君再次搭上弓,箭锋再次对上了他。
程太尉大叫:“李二郎!李二郎饶命,我、我……”
箭破风疾来,刺入了他的另一边肩头。箭上的力道极重,催的程太尉跟着那支箭一起倒地,往后被拖拽了几丈。他这才知道先前那支箭不是李信射不中,而是李信故意射不中!
他在折磨自己!
程太尉明白了,李信不可能饶了自己的。他的私兵跟李信追来的大军战到一起,程太尉再不敢多话,一瘸一拐地爬起来,不要命地往身后的方向跑去。李信再次搭弓,箭再次对上了程太尉。
砰!砰!砰!
连射三箭。
一箭射中程太尉的左腿,一箭射中右腿,还有一箭本对着对方心脏正后方,却被忠心的扑过去的手下挡住了。程太尉看也不敢看,他倒在地上,双腿无力,手攀着泥土往远方爬。发冠已在逃亡中丢了,衣上脸上全是泥点,银发斑斑,这个一力求生的程太尉,脱去了那些光鲜的外表,也不过是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而已。
老人眼中流泪,不敢回头看李信,口里却还在哭饶:“放了我吧,我已经不能对你造成什么影响了。我已经没兵了,我不可能再阻拦你了……”
李信说:“放了你,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如何瞑目?!”
李信箭搭于弦上,说:“我回长安,就是想问一问你,你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愧疚?为了你想要的利益,谁都能牺牲么?!”
程太尉爬不动了,李信的箭迟迟没有到来。他爬起来坐下,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郎君。程太尉忽然大笑起来:“那又怎样?!我不择手段么?我拳拳爱国之心,焉是你这种蝼蚁能理解的?你日后不会成为第二个我吗?”
“你看着吧,今日你如何对我,日后就……”
他极尽谩骂之能事,想要激怒李信,想让李信愤恨不平。他自己死期已至,他也不要李信比他好过一二分!只言片语,若是能引得李信大怒悲愤,让他想起他多么的没本事,害了墨盒的人……程太尉高声:“墨盒的人,就是为你陪葬的!他们本来不该死,都是因为你死的!该愧疚的人,是你!”
李信没有生气,让程太尉失望了。
程太尉发现这个郎君,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随时能够热血冲头不管不顾的少年了。他句句戳着对方,对方竟然面不改色,丝毫不为他的言语所动摇。李信的心,千锤百炼,坚韧无比。李信手指一松,手里的箭再次冲出,这一次,笔直地射中了程太尉的咽喉,将他拖到了地上。
李信收起箭,说:“该愧疚的人,不是我,从来就是你。”
程太尉睁大眼睛,死前余光,看到天上的鹰再次飞下来,冲着他的尸体而来。他死前,仿佛看到了无数人站在星空中,俯眼看着他。那么多不认识的将士,带着血,站在火海中,目呲欲裂地看着他。
还有先太子张术,先帝张桐,先皇后程漪……他们也站在那里,望着他。
这么多的人,这么多死去的生命。
星光朗朗如洗,千万年时光在其中交替流转,一轮又一轮。这些人等着,看着——看他何时命丧,何时自掘坟墓!
程太尉死不瞑目,却也不需要瞑目了。苍鹰从空中飞下,收取了他的尸体。李信的大军包围了那些私兵,程太尉已死,私兵们茫茫然,在有第一个人带头后,其余人,纷纷丢弃了武器投降。
时日一径到了六月。
宁王夫妻已经离京,李信在外征战尚未归来。
烟雨蒙蒙,闻蝉站在未央宫最高的楼上,看着天地浩雨。青草芬芳,蜘蛛结网,仓庚喈喈,还没有到暴雨时节。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天地起了薄雾,城中楼阙笼罩在水雾中,飘飘渺渺,如仙境般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