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内做晚课的钟声响起,悠长深远,比丘尼唱经声传来,调子舒和平缓,时空仿佛终固在了这一片佛国净土,直令人生出“此情此景可至天荒地老,我若得长长久久在这里多好”的感慨。
疲惫、迷茫、厌倦的情绪油然而生,完颜康呆站着,听着,心底跟着滑过经文。忽然想:要是现在抛开一切,单骑走江湖,快意恩仇,是不是会活得痛快一点?
好好地说个人生大事,孩子却变傻了,完颜洪烈好气又好笑:“婚姻乃人生大事,都说成亲之后要想的多了就变了一个人,你倒好,未及成婚便先痴了。”
完颜康摇摇头:“跟婚事一丁点儿关系也没有。我这一辈子,像戴了个面具,在戏台上唱戏。说着别人的词,走着写好的路,从上台走三步,该转身亮相了,就走三步转身亮相。多走一步,就要担心底下人喝倒彩了。我要的是什么呢?好像就应该是这些,又全不是这些。”
完颜洪烈皱起眉来,要说什么,却听外面隐隐传来喝斥声。完颜康听力更好,还听到了拳脚相交带起的风声,说话的人里,有一个是乍乍呼呼的侯通海,另一个却是个姑娘,还有些耳熟。当下推开门,疾往外掠出——如今在临安附近,别惹出事儿,弄得不好收拾。
这庵堂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算很小,越过两重院落,才到了交手的地方。完颜康有些愕然地看着一身红衣的穆念慈,拳脚间带一丝飘逸之气,与侯通海战作一团。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扶着铁枪,欲待上前,又插不进手去,正是杨铁心。彭连虎等人笑吟吟地指指点点,一点也不着急,倒是两个小比丘尼在一边急得要哭出来了。
【他们怎么到临安来了?还来得这般快?穆念慈便是兼程北上,此时也是恰好与杨铁心碰头而已。难道是杨铁心自行南下,两人路上遇到了?】完颜洪烈见他皱眉不语,却要做个好人,喝道:“佛门净地,都住手!”
杨铁心对这声音分外敏感,这是他仇人!穆、侯二人收手,他却端着铁枪对着完颜洪烈:“狗贼!吃我一枪!”
完颜康:……这回真要单挑了,可是时间地点全不对。
第107章舍与得
彭连虎等人原本袖手看热闹,也是顾及身份,也是知晓侯通海不至于落败。所以几人一扫连月来的郁闷压抑,言笑晏晏地看好戏。这几个人都是完颜洪烈重金聘任的武林高手,以完颜洪烈的眼光看,至少与丘处机的武艺不相上下,虽然遇到五绝会被虐成狗,其实江湖上还是颇有地位的。
江湖地位,绝大多数时候来自于手上的硬功夫,这几位也是如此。除了侯通海略次一些、略傻一些,其他人都不笨不呆,眼光也是有的。看这父女俩,一眼望去,便知这少女的功夫要高于这老翁,老翁的武艺放到江湖上是不甚入流,哪怕他手握铁枪,几个也浑不在意。
可是要杀发他们薪水的老板,那就不行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谁要杀完颜洪烈,就是与他们过不去。如果是五绝来了,没得说,几人掉头便跑。可一个武艺不入眼的老头子,谁给你的本事来砸我们的饭碗?
不须商议,几人交换一个眼色,便由灵智上人出来阻拦。灵智上人的拿手功夫,除了大手印,还有趁手的两片铜钹。“锵”地一声响,两片铜钹将杨铁心手里的铁枪夹住。杨铁心两臂有力,却拨之不出,原本有点蜡黄的面皮涨紫,依旧难撼分毫。灵智上人累月出入禁宫等地,一无所获,心情本是很不好的,完颜洪烈还聘了一个武艺远超于他们的裘千仞,更是让这种不爽涨到了十二分。现在遇到一个武艺低微好虐的,脸上登时显出一股轻松自得来。
完颜洪烈悄悄地瞄了一眼完颜康,见他面上不动声色,自己更是镇定了,微微含笑,抱着手对灵智上人道:“上人,佛门净地,还望克制。”完颜康心中一叹,万万没想到,穿了一回,当面见识了男人耍小心机。眼见穆念慈为侯通海所阻不及救援,完颜康袍袖一挥,将粘在一处的枪、钹挥开:“都是什么能拿得出去见人的身份么?嫌衙役官军来得慢?都收了吧。嗯?”
完颜洪烈闻弦歌知雅意,出言让侯通海也收手,点到即止也不再讲什么杨铁心的坏话,招呼了彭连虎等人一起去用斋饭。留下穆念慈颇为尴尬地看着这一幕,杨铁心双手有些脱力地微颤着,拐着铁枪不言声,完颜康心里正有事,冲她微一点头,便要走。
穆念慈思忖着今番又承他一份人情,出声道谢,更问一句:“不知郭大哥他们怎么样了?”
完颜康听得完颜洪烈等人走远,轻声道:“他们都很好,我将《武穆遗书》所藏之处告知与他了,你们若有打算,可寻他们去。”也没问他们父女为何回来得这般早,转身寻包惜弱去。上一代的恩怨眼见要在这小小庵堂里爆发,令他心烦不已。
眼角瞄见两个晚课时守门的比丘尼,想到方才双方在人家的地盘上才打了一架,都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身份——敌国奸细、反贼,只得先寻了庵堂尼姑将此事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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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到了眼前的时候,包惜弱已经知悉了外面发生的事情。连捶数下桌子,方道:“我不想再见他们,只想安安静静、消消停停过自己的日子。你也是,管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不要再为这些伤神了。”完颜康有些茫然地道:“方才赵王与我讲了些事儿。”将完颜洪烈提及婚事说了,待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还是选择隐瞒穿越的事情,含糊地讲了自己的处境。
末了,苦笑一声,心道,连这身份都是假的,还想没有心理负担地恣意过活吗?无论是自己瞧得起的、瞧不起的,有一个算一个,人人都是真实的,哪怕是有心机城府的完颜洪烈,也是鲜明的。唯有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处,都是个假人。
包惜弱本是个心思极细的人,也有些感伤,以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致有今日,给了儿子莫大的压力。不过完颜洪烈对完颜康确实上心,婚姻之事都想到了。此事包惜弱自己也想过,却一筹莫展,不知道哪样的姑娘才好配儿子。倒是完颜洪烈长于此道了。她却又不想让完颜洪烈这心机深沉之人主导儿子的事情。
又觉得儿子是连遇了两个不想见的人,勾起旧事,才会如此。便即拍板:“现在临安府为了迎接使者,不肯多事,在这是多留也不是长久之计。等使者过了,四下盘查不严,咱们便动身。”
等回到了陕西,周围都是自己人,无论是婚事还是旁的事情,都有人商议了。包惜弱已经暗下了决心,回去就给徒单衡去封信,让他帮忙参详。徒单衡她是信得过的,虽然年轻但是办事还挺牢靠。
就这么决定了!
完颜康也知道,此事不是安居之所,更不是静心思考的地方,点头道:“好。左右不过这几日,我去看看外面,别叫他们再闹起来。早些都打发了也好。”包惜弱还挂念着穆念慈:“一个姑娘家,我看她人不坏。外面风大雨大,什么都不容易,能劝就劝一下,不能劝,也帮衬一些。落到现在这个境地,都是命苦。”
完颜康道:“好。”
出门看时,只见双方却是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完颜洪烈这一边,住了个大院子,穆念慈与杨铁心只得两间偏房,倒是没再打起来。双方倒是都记得自己的身份不宜曝光,原本完颜洪烈是可以在宋国耀武扬威的,现在也不得不收敛了起来,他还有余力命人监视众尼举动,防止走漏消息。
如是数日,金使在临安及周边盘桓,三方人马便在小小庵堂里静等他们离开。期间,穆念慈留了个心眼儿,向小尼姑打听了完颜康一行之事,告知了杨铁心,父女俩到包老秀才夫妇的棺木前上了炷香。完颜康看在眼里,也不说话,只管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一日,几个出外化缘的比丘尼回来,一脸惊异地讲着奇闻。被庵主一声咳嗽,都吓住了。包惜弱觉得有趣,为她们讨了两句情:“上了年纪,反而喜欢看到活泼的年轻人,能不能请她们跟我说说话?讲讲外面的故事?”庵主无所不应,含笑应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