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工作间就在后院儿里。一进院子,那间房的灯光就淌在院中央,与围墙那边伸过来一半的合欢树遥遥相望。
许凉走到门口便闻到一股木头的香气——人死了身体会腐烂,木头被砍下来却能长久地保留活着的气息。
她从小就喜欢这样的味道。一闻到就能想起家里这位宠爱自己的老人家。
扣了扣门,竟然没人应。探着半截身子到门内,一个位年迈老人正背着身子在据一块木头。据齿划在木头上的声音盖过了扣门声。
许凉开了嗓子叫道:“爷爷!”
许叔岩停下手里的活计,仔细辨认自己是否听错。
许凉又叫了一声,他这才转过身去,和蔼笑道:“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原来真是我的小阿凉回来了!”
爷爷还是那副模样,穿着旧了的中山装,外面套了一件黑皮围裙。要不是仍气度清朗,别人一见还以为是个专做木活的老工人。
许凉三两步过去挽住许叔岩的手臂,惹得老人家连连避开道:“我身上满是木头屑,别把你衣服弄脏了”
她不依道:“小时候就在这儿混到大的,怎么会脏?”
许若愚摇头笑道:“都嫁人了,还一副小女儿态。真要被轻蕴给宠坏了”
“他宠我?!”,许凉瞪大眼睛,被这个“宠”字惊住了似的,“他不欺负我就算不错了!”
爷爷听了还是摇头,拍一拍身上的木屑,对孙女说:“这里灰大,等我换身衣服再和你说话”
叶家的老人年纪大了性格比以往要松散很多,按自己喜欢的活法过下去;可爷爷这里却一成不变,不管是家里家外的人来,绝不允许自己一身不洁地同别人说话。
许凉真觉得不用这样麻烦,可知道老爷子执拗,只好点点头说好。
许叔岩从旁边柜子里的抽屉中拿出一把自己做好的木梳子给她:“雕了有一个月了,总记不起来要拿给你。刚好上次雕了个唱片机的木座,材料还有剩,就给你做了一个”,又拿着木梳往她头发上比了比,“我就说你头发黑亮,用这种白木雕出来最相衬”
许凉欢喜地接过去,之间梳齿细密,上面雕着枝叶缠绕的蔷薇,一瓣瓣的样子极为鲜活,梳子竟成了栽种它们的花园。
爷爷的手最巧。只是如他一样在官场上喜怒不惊的男人都不太懂得表达情感,对唯一的孙女视若明珠,可也嘴上不说,将繁忙工作之余的空闲都拿来做一些小玩意儿哄她开心。
许凉还记得小时候爷爷还给自己做过一双木屐,厚实的底子,光滑的鞋面,鞋底为了防滑刻着精美的花纹,穿起来很舒心。一到夏天落雨之后她就穿起来,一跑起来有哒哒的声响,她则像一匹没有束缚的小马驹,眼睛亮闪闪地跑到九哥面前,问他好不好看。
九哥虽然说好看,可还是损她:老远听见还以为有人在跳踢踏舞,见了你好失望啊——这满身婴儿肥,哪儿跳得起来?
后来童湘住到院儿里来,她舞跳得好,踢踏舞也会,脚步一颠似乎要蹁跹飞升了一样。看她跳着,自己总会想起小时候穿木屐踏过雨水坑里火红的暮霞的样子。
如今手里这把梳子同小时候的木屐一样美好,只觉得心里盈满了温暖。嘴里一直夸爷爷的做工又精致不少,自己好喜欢这把木梳。
许叔岩见她眼睛里盛满光华,也笑起来,点头说:“你喜欢就好。别像小时候一样,给你的东西你舍不得用,像收藏古董一样保管。爷爷现在有大把的时间,也不用像你小时候那样,像给你做个木头玩意儿还要断断续续费上一年半载”
许凉满口答应下来,又问道:“爷爷最近腰还好吗?没疼吧?”
许叔岩让她放心:“别管我了,活到我这个岁数算得上长寿了。生老病死我都不管,反正都是老天爷的事儿!”
爷爷总这样乐天知命,不过许凉总归是担心的。他从省委退下来,没以前忙了,但一闲着反而各种毛病都一夜之间都冒出来。家里人都担心他,他反而还乐呵呵地安慰说,以前是不敢生病,这下好了,好好病一气蓄了这么久的内毒才排解得出去。
她还是说道:“医生说了,您这病不能根治,所以不能掉以轻心。我听说有个老中医治这个很在行,到时候我请他来给您看看,您可不能推脱!”
许叔岩见她语气坚决,脸颊鼓起来一半,似乎自己一说出反驳的话来,就能鼓成一只气球。
他叹了口气说:“前两天和老季他们喝茶谈天,还笑他们被家里管得死死的,吃肉抽烟都受限制。没退休只有吆喝下属的,哪有这样被束手束脚的时候?常把几个老家伙气得吹胡子瞪眼”,背着手笑看孙女一眼道,“没想到今天就轮到我了”
许凉则笑眯眯地伸出食指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只要您不说我不说,那也只有您笑话他们的份儿!”
许叔岩手动了动,想像她小时候那样点点她的额头。才发觉孙女已经是个亭亭玉立,明媚潋滟的女子,想起来她已经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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