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正房,过月门,便是另一重院子,里面荒草八尺的深,只由人踏出一条羊肠小径来。
锦棠又道:“徜若是我,割了这些草,灶下一年的柴就够用了,又岂需要另到外面,去买柴禾?”
念堂依旧不语。但孩子渐渐也觉得,大房的人确实是太懒了些。
占地一亩,三进三出的大院子。罗锦棠的太爷爷曾经靠着卖酒,是置过三妻四妾的。到他爷爷手里,勉强维持,再到罗根发兄弟手里,家业这才凋败了个尽光。
隔壁丧事已经热火朝天的办起来了。
锦棠牵着小念堂的手,从一侧转完了这三进三出,占地一亩,却荒凉凋憋的大院子,最里面才是罗老太太的住处。
四门八窗,雕梁画栋,窗扇雕着花开富贵,四季发财,可是瓦檐上的荒蒿足有八尺高。进了门,本在隔壁油坊里忙碌的,陈果果家的媳妇儿张菊听说锦棠家爹去了,连忙跑了过来,一身的香油气息,正在照顾老太太呢。
罗老太太今年满打满也不过六十,一辈子的东家娘子,没有干过活儿的人,只瞧容样儿,看着跟齐梅差不多。上辈子到京城后,锦棠偶尔回趟大房的家,见着这老太太,大豆咯崩咯崩的嚼着,走起来两条腿虎虎生风。
当时罗秀娟在京城找了个赌坊里充打手的,把罗秀娟始乱终弃,老太太上门去闹,嗬,抡凳子打架,躺地上装死,吓的赌坊老板当时又赔银子又跪地磕头认错的。
这不,念堂从小叫葛牙妹打怕了,和奶奶亲的不行,扑过去抵上罗老太太的脑袋,嘴角一撇,便开始无声的哭了。
罗老太太当然以为罗根旺是叫葛牙妹害死的,拿头在墙上撞着,撞了片刻,回头见锦棠站在门上,沉潭色蜀锦面的修身小棉袄儿,下面本黑面的棉裤儿,明珠珰耳,乌发梳的一丝不苟,再看哪脸上,慢说泪痕了,亲爹死了,一丁点儿的伤心都没有似的,就哪么冷冷的站着,望着她。
“你还有没有良心?哪可是你爹呀,爹死了你就不知道哭一声儿?哎哟我可怜的根旺哦,短命的葛牙妹,没良心的葛牙妹,居然就把他给药死了,我的根旺哟,一口好的都要省下来孝敬娘的根旺,宁可自己没钱用也要把钱拿来孝敬娘的根旺,好人没好报哟。”
锦棠掸了掸衣服面子,垂了眉,极为温驯的听着。
“早说过你哪个娘要害这全家,害死所有人的,没人信我,没人信我啊。”
老太太简直了,想要撞墙,张菊还是个少女体格外,拉都拉不住她。
眼瞧着炭炉子上铜壶里炖着的水呲啦啦的冒出热气来,是要开了。
锦棠于是垫了块还算干净的帕子,将它提了下来,再四处找找看看,捡到一只干净的茶碗儿,拎过窗台上的茶筒来,打开时倒是一愣。
虽说穷到家徒四壁,但是这茶叶却是岳山茶。
岳山茶又称云雾茶,因为产在高山云雾之中而有此名。唐代,它是作为皇家贡品,贡给皇家吃的。陆羽的《茶经》都对它有极高的赞誉。
这是秦州知府王世昆家的儿子王金丹过年时,特地拿来孝敬陈淮安的。锦棠拿回家,本是给葛牙妹吃的,眼不经儿的,这点子茶叶,罗根旺和念堂两个都要拿到隔壁来。
不知为何,锦棠对于老爹罗根旺的死,忽而就不太伤心了。
就好比她上辈子走到陌路穷途时,自己自身的缺点很大一样,罗根旺的愚孝,才是最终害死他的关键。
她都重活一次了,也努力过了,最终没能挽救父亲,怪怨自己又能怎么样了?
愚孝,陈淮安莫不是,葛青章莫不是,念堂又岂不是?
她叹了口气,冲好了茶端过去,柔声道:“奶奶,我岂能不伤心,但是人都已经死了,我娘还在牢里,盼着我洗清清白了。我爹和我娘都是好人,他们是叫人给害的,我得把哪个害他们的人挖出来,只知道哭,知道流泪怎么行?”
说着,她吸了吸鼻子,凑了过去,柔柔儿拍着罗老太太的背,道:“奶奶,喝口茶缓一缓吧,您是这家的顶梁柱,您得挺着,我们小辈才有主心骨不是?”
重活一辈子锦棠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人戴高帽子。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世上的人,高的低的,贵的贱的,谁不受用一句马屁。
这不,一说她才是家里的主心骨,罗老太太立马就不哭了,准备要去接茶,谁知锦棠的手一滑,茶水哗啦一下就洒到了她的腿上。
这可她,老太太不下炕的人,穿的也是单裤子,原本拖着的两条腿,立刻一条蹬着一条,嗬嗬不停的叫着:“烫,烫,好烫。”
张菊吓的呆愣在哪里,罗念堂也是停止了抽泣,抬起头来看着罗老太太。
锦棠却是装出个喜极而泣的样子来,扑过去偎在罗老太太怀里,假作抽泣:“看来是我爹保佑的,奶奶的腿都会动了,只怕您很快就能站起来了。”
罗老太太装瘫装了一年多,着实痛苦,真愁没借口站起来了,立刻伸了两下腿:“真的啊,怕不是我的根旺保佑的吧,多好的孩子啊,竟就叫我能站起来了。”
她也没个掩饰,径自蹬着两条腿,道:“好了好了,我是真好了,看来真是根旺保佑的。”
锦棠于是又道:“既您的腿好了,就安安心心儿的养着,等我办完丧事,再带念堂来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