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话他没好意思说出来。他摸了摸阿泰的头,对这个自己做出来的小人儿,头一次生出了莫名的怜悯。
吴小银没有再暴怒。她体内蛇怪的内丹开始缓慢运转,猩红的双瞳也渐渐变为浅绿,浑身戾气尽数消失,眼前只是个拖曳着蛇尾的中年妇人而已。她其实还是伤心的,但又不敢在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面前流露:她知道他们不在意。
但她也知道,自己这伤心里头还有说不清的高兴:阿泰早就死了,这事情她自己再清楚不过,埋葬阿泰的就是她。可他现在还能以这种姿态活着,又是被仙人救活的,她又有什么不满足呢?
她此生所求的也不过是这样的事情而已:孩子能活着,好好地活着。这世上万千景致,最好他都一一见过。
“谢谢仙人、谢谢……”吴小银嚅嚅说着,忽然又觉胸中有些异动:有另一种活泼的欢喜正在升腾。
她此时才记起,自己怀里还藏着一颗心,那颗心现在也为她和她的阿泰而雀跃着。
头发花白的妇人一面道谢,一面捂着自己胸口,终于低声哭了出来。
程鸣羽手上的伤很快就好了,长桑不过念了一道咒,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长桑为程鸣羽治疗的时候,程鸣羽一直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阿泰。
这孩子瞧着是与普通小孩不太一样,他面色并不红润,反倒透出些惨兮兮的青白,眼神也不够灵活,时不时还会像被突然惊着一样,猛地抬头冲长桑喊一句“先生”。
长桑则会很快回答:“在呢。”
长桑应得耐心,阿泰每每得到了回应又会垂下头,认真把玩手里的几片草药。
“辟蛇童子……是真的见不得蛇么?”程鸣羽小心翼翼地问。
“他天生就厌恶蛇类。”长桑仔细看着程鸣羽的手心与手臂,“其实蛇类渐渐也会害怕他,辟蛇童子化身而成的奇兽名为朦,它是蛇类的天敌。”
他顿了顿,话语中罕见地带上了一些歉意:“我也不知……竟会变成这样。”
程鸣羽没吭声。这样的阴差阳错,不能怪到任何人头上。
吴小银化身巨蛇四处乱窜的时候,把应春的烟墅也给弄坏了。应春在这儿找到伯奇和穆笑,想让他俩帮自己忙,重新恢复烟墅。她带来了一堆玉兰花小人,在阿泰身边咕咕唧唧地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
“那蛇还在下面呢。”应春说,“她不肯走。”
众人扭头看去,果然瞧见吴小银在远处徘徊。她与他们隔了一个山谷,此时已经恢复人形,正孤零零一人站在林子边缘,望向这头。
程鸣羽扭头问阿泰:“你认得她吗?”
阿泰也看向了那边,就连他身边的玉兰花小人都停止了喧闹,齐齐看着他。
“不认得。”小孩用幼嫩又略带生涩的声音说,“但是,很久以前,好像,见过的。”
吴小银一直看到长桑等人与阿泰离开,仍旧不舍得走。
她坐在林子的边缘,一会儿脑袋空空地发呆,一会儿又和脑袋里那小蛇的声音聊天。
夜幕降临之时,有人气喘吁吁地走过林子。
吴小银发现那人正是当时与山神一起压制自己的年轻人。她知道他不是神仙,只是普通人,于是连忙起身追上去,想跟他道谢。
杨砚池离开芒泽之后就迷了路,金枝玉叶不在身边,他根本认不清楚夜间凤凰岭的山道。好不容易碰到吴小银,他反倒要给吴小银作揖道谢了。
跟着吴小银走出密林的时候,吴小银问他从何处来,杨砚池便告诉了她自己的来历。
两人一路闲聊,吴小银说话也渐渐利索了。眼见杨砚池家的院子就在前方,杨砚池又回身朝她鞠躬作揖,祝她长命百岁。
“以后还有机会再见,恩公不必客气。”吴小银又反过来给他道谢。
杨砚池摇摇头:“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了。凤凰岭山神归位,等一切恢复正常之后,凤凰岭的鬼打墙应该也会消失吧?我不可能在山上住一辈子,总要离开的。”
吴小银迟疑片刻,再张嘴时声音有些古怪。
“恩公,你若离开,千万别回长平镇。”
杨砚池闻言一愣:“长平镇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