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东有一个湖泊,水清见底,里头有远近驰名的刺尾草鱼,肉质细嫩,是“长平鱼羹”的最佳原料。镇西有一片古老的荔枝林,老树结的果子累累实实,盛夏时挂满枝头。杨砚池还记得扎营那房子后头住着不少人,其中有一对双胞姐弟尤为可爱,他喜欢用吃的逗他俩笑。
小孩的声音很软,短而胖的手指也很软。他们从杨砚池掌心里抓走糖块,圆乎乎的大眼睛里找不出一丝惧意。。
“将军!”小米的声音都变了,“怎、怎么办!”
杨砚池没出声,他愣愣坐在原地,片刻后才猛地站起,拔腿就往山下跑。
小米紧紧跟着他,俩人冲进了雾里。
很快,杨砚池从浓雾中奔出,发现自己仍旧站在方才的树丛边。
小米紧跟其后钻了出来。
“……将军?”小孩脸色惨白,“鬼打墙?”
杨砚池回头看着身后的浓雾。
凤凰岭轻易不可上去,因为一旦踏入,就无法离开。
杨砚池以为这只是没有实凭的说法,谁知原来凤凰岭的这片浓雾,里头还有这样的玄机。
在外看着不觉得古怪,可一旦钻入雾中,便发现雾气异常浓厚,粘实沉重,每走一步都如有无数绵软手臂拖拉着,迈步艰难。
进山时不是这样的,唯有出山时变得古怪。
是这座凤凰岭在留人。它不允许来者离开。
小米在雾气中钻进钻出几次都回到原地。他坐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
杨砚池不知道他哭长平镇里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还是哭无法离开这座山岭的自己。
他在自己的口袋里捏到了用油纸包着的糖块。今天离开太早,双胞姐弟未起床,他还没机会给出去。
杨砚池也坐了下来。他望着那座熊熊燃烧的城镇,一时涌上心头的倒不是悲戚,而是久久的茫然。
凤凰岭并不是一个单独的岭头,它是一整片山岭的统称。如果在地图上描绘这片山岭,形状就如同一只昂首的山鸡。
山鸡不太好听。许久之前有个文人说:不大气,不恢宏,改名凤凰吧。
于是就成了凤凰岭。
凤凰岭里住着不少人,完全在这片岭子中自给自足地过活,日子当然也不大气不恢宏,简简单单的灶头烟火,柴米油盐而已。
杨砚池的家就在凤凰岭里头。
他爷爷和爹据说都是开了天眼的,跳大神跳得出神入化,舞姿优美,歌声嘹亮。
效果则见仁见智了。女人们大多是当做看戏,听说他爹因为太过英俊,画像还流传到不少地方。
杨砚池五六岁的时候,村里一场瘟疫,他成了孤儿。
独自在村里哭了几天,有人路过发现了他,把他带走,辗转着去了城里。他长得白净乖巧,一双眼睛乌黑溜圆,一下就被路过的杨老夫人看中,想买回家当书童。当时还没当上司令的杨老将军极为迷信,连个书童也要测清楚生辰八字。结果一测出来,不得了——这男娃娃命里带旺,上益父母,下荫子孙,逢凶化吉,逢吉则更是吉上加吉。
杨老将军和夫人当即决定收养杨砚池,顺便给他改了名。
杨砚池想到家中情况,只觉得那测字的老头应当是双目发昏;但他没有依靠,只求一口饭吃,也就乖乖留在杨家当起了杨砚池。
他带着小米一路往前走,小米还在身后哭,话都说不利落了。
杨砚池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在杨家作用不大,就一个吉祥物,逢年过节打扮一番坐在家里,供来往亲朋好友啧啧观赏;或是跟着杨老司令去打仗,时刻不能离开老头身边半步,好作老头子的天然屏障。怎么安慰人,他着实是不懂的。
“别哭了。”杨砚池生硬地说,“等回了我老家,给他们烧点儿纸吧。”
小米哭得更凶了,杨砚池心里也不好受。那么多人呢,他老想起自己兜里的糖块,想起孩子细软的手指,还有院里生了精怪的梨树,院外被夕阳照亮的青石板长街。
可他见过更多的死人,心里有一部分已经硬了,轻易戳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