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记载,五代时的名厨梵正,也只做的是《辋川图小样》,选取了二十处景致,分别复刻在盘中,而并没有在盘上呈现整个《辋川图》。
“哦,当然了,你只是做小样,你在《辋川图》上选二十景出来,用你盘里的菜来表现,然后端到旁人面前去,旁人看这上面菜色这么繁杂,心里就想,哟,这到底是不是《辋川图》啊,干脆拿出原作一对照:咦,这看着……不像啊!你看,这里不一样,那里不一样,货不对板,退货退货!”
阿俏的脸色越来越灰。周牧云却看得出来,她眉眼里没有愠色,只是沮丧而已。他晓得自己此前每句话都戳中了她,但是他给她的打击却一时令她灰心不已。
阿俏则知道周牧云说得没错,确实有这个风险古来用菜色模拟景致,模拟花鸟,模拟任何物事,都有个像或是不像的风险。人各有口味,又或有观察赏玩的角度,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做得越精细,这种风险的可能就越大。
“还有一件,我原本听说你来这里是学‘云林菜’的,可是看你盘上这些,跟倪云林那老头子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还以为你是来学什么‘梵正菜’、‘烧尾席’之类的。倪云林画风清简,看见你这么繁复的一盘儿菜,在盘子上堆得满满的,他若是在天有灵,也不晓得会气成什么样儿!”
其实这周牧云平时说话也不是总这么刁钻,这么爱挖苦人,只是他一到阿俏跟前,就忍不住想要跟她置气,似乎只有这么着,才能赢得她的注意,让她对自己高看几分。
此刻范盛光在旁边听着,一面看着阿俏的脸色,一面替周牧云暗暗担心,赶紧向这人偷偷使几个眼色,暗示他莫要再唐突佳人,气坏阿俏,有话好好说。
岂料周牧云还没完,他板着一张脸望着阿俏,却偏过头对范盛光说:“你瞧她,就只有这闭着嘴一言不发的模样,是学了她那位老师祖倪云林的。”
范盛光不明所以:“怎么讲?”
“倪瓒那人自诩清高,有一回有权贵拿了画绢请他作画,还另送了不少钱。倪瓒却大怒,撕绢退钱。不料他后来泛舟太湖,正遇到了那权贵,被痛打了一顿,倪瓒当时却噤口不出一声。事后有人问他,为什么一声不吭,你道是什么原因?”周牧云板着脸望着阿俏,一字一句地给范盛光讲这故事。
听到这里,阿俏忍不住,竟也低着头“嗤”的一声笑了。她听过周牧云讲的这个故事,知道对方在嘲笑自己什么。
“于是这倪瓒就答了:一出声便‘俗’!”周牧云把故事接了下去,范盛光听明白过来,忍不住捧腹大笑,只是一想到这是周牧云说来嘲笑阿俏的,小范师傅的笑声立即断了,尴尬无比地呵呵了几句。
周牧云与阿俏对视一眼,周牧云难得一回,开口没让阿俏着恼,反而将她逗笑了,心里忍不住得意,眼光却自然而然地软下来,透出几分温柔。
“好吧,我今天可算是被你损到了家!”阿俏大大方方地望着周牧云,“这么狠狠地损了我一顿,我却还要谢你。”
在周牧云眼中,这时阿俏已经完全恢复了她一向的明朗与自信,而且她很兴奋,似乎周牧云刚才那些随口说来指责她的话,已经让她领悟了什么,完全想通了。
果然,只听阿俏答道:“这辈子,我可还是头一回承认,旁人损我竟然损得这么有道理。老周,多谢你说的这番话,我已经全盘明白了。”
第85章
经过周牧云这样一番“嘲弄”,阿俏终于将这《辋川图小样》的做法全盘想通。
她一开始想到要用各种细小的食材来复刻《辋川图》,这想法本没错。可问题在于,王维的《辋川图》本身是画,而她做的是菜式。两者天差地别,若一定要让菜式与《辋川图》那幅画完全一致,那就是误入歧途了。
正确的方法是,在盘中复刻《辋川图》的意境,模仿倪瓒清越的画风,简约的笔法,只用最简单的图样勾起观者的自行想象,让他们将眼前的菜式与脑海里的回忆相照应,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种印象:对,这就是辋川图!
这就如当初阿俏在“黎明沙龙”看到那幅《春日偶得》,尽管她看不懂那幅画里描绘着什么,心里却能生出一股子情绪,如沐春风般地暖意融融;又如那日周牧云三笔两笔给阿俏画的小像,虽然不曾精雕细琢地描绘,可是初见阿俏时的那种“感觉”,已经全在纸上。
若是从这个角度说,其实此前静观大师在佛前呈上一个空盘的方式原也没错,只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太过简约,简约到没有办法给观者提供一个想象的支点,因此才无法被本地人们所接受。
阿俏想,这周牧云到底是个“歪才”,竟然用这种方式点醒了她,让她想通了做拼盘的道理。
接下来的几天里天气晴朗,气温很高。周牧云嫌宿舍太热,每天中午就提一把躺椅跑到宽敞的食堂来看书,一边吹着穿堂风,一边听着阿俏在食堂里用刀勺碗碟折腾出各种动静。
“老周”
阿俏的声音在周牧云耳后响起,“想请你帮个忙!”
“让我帮你看拼盘是吧!行!”不用问,周牧云就知道阿俏想要他做什么。
“不过我想请你蒙上眼,”阿俏站在周牧云身后小声说,“我想看看,你见到菜式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我闭上眼就是!”周牧云应声闭上了眼,阿俏却抽出了一条绸巾,拿在手里一抛一抛的,笑着说,“蒙上眼请你过去,可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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