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来到惠山禅寺跟前,怔怔地望着大雄宝殿前香烟缭绕,殿内神佛宝相庄严。不知为何,她忍不住走进大雄宝殿,学着其余香客的模样,双手合什,在佛前虔心祷祝。
她明白沈谦此人身上有诸多隐秘,接近不得。一旦接近了,便容易招来危险,甚至让她这个毫不相干的人赔上性命……
可是今日沈谦伸手那样一推,推她踏上平安离开的小径,却令阿俏无法不感动,如今她在佛前唯有一个心愿,便是盼着沈谦能够早些脱离险境,来到惠泉跟前,与她相见。只要让她能见他一面,让她能知道他也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上,哪怕什么也不能说,哪怕此后再也不相见,她……至少也能安心了。
就这样,阿俏在惠山禅寺之中等待沈谦出现。时间过得特别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漫长。她也不知在禅寺里等了多久,祈愿了几回,又在惠泉跟前张望了多少次,沈谦的身影,始终都没出现。
夕阳一点点地朝西边落下,暮色沉沉地升起。惠泉禅寺的僧人已经开始了晚课,禅寺外、惠泉前如织的友人早已散尽,阿俏却依旧坐在惠泉一旁的台阶上傻等。
夜幕降临,惠泉禅寺外头掌了灯,有相熟的僧人过来问阿俏要不要帮忙,被阿俏婉言谢了。
随着夜色渐渐深沉,阿俏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心头更是惶惶。有时她会想起那在蓝桥下苦候的尾生,对方不来,哪怕让她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那也得等下去否则她无法安心;可偶尔再一细想,若是他能够顺利脱身,甩脱危险,哪怕他再不出现,哪怕他食言而肥……那也并没有什么。
只是阿俏愿意相信沈谦,相信他无论如何都会守诺出现在她眼前的。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阿俏抱着双臂,蜷着身子,依旧坐在惠泉一旁的台阶上。忽听风声簌簌,远处惠山的竹海如波涛一般动荡。阿俏一惊,疑惑地转过头,借着禅寺那头的灯光,依稀见到远处立着一个人影,手中提着一盏马灯,正缓缓朝这边过来。
阿俏一跃而起,往前奔了几步,见到那人提起马灯朝她这边照了照。阿俏登时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嘴,防止那一声喜悦的欢呼声一下子就从口中溢了出来。
那是沈谦,是沈谦,他果然没有失约。
阿俏眼里的沈谦依旧丰神俊朗,温文尔雅。只是他已经全换过一身行头,手中那个公文包也不见了,也不再穿着马褂,而是一身挺括的西服西裤,依旧戴着礼帽,见到阿俏,他轻轻摘下帽子,冲阿俏微微一躬身,行了个礼,抬起头来,脸上全是温存的笑意。
等了这样久,阿俏只觉得面颊上忽然有泪水滚落,她情不自禁地往沈谦那里快走出几步,接着脚步放缓,大约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于是赶紧伸手将面颊上滚落的泪水抹了抹,也郑重冲沈谦颔首行礼。在沈谦面前,她始终以礼自持,这次也没有例外。
待她再抬起头的时候,却见沈谦提起手中那盏马灯,将灯罩旋了旋,那灯就立刻熄了。惠泉前的景致再度陷入一片昏暗。
阿俏睁大眼,依稀能看见那片昏暗之中,沈谦的身影缓缓转过去,渐渐在夜幕中消失。这一次,是沈谦离开了阿俏,临走前他懒懒地抬起空着的那只手臂,冲着身后阿俏的方向稍许挥了挥。
在距离惠泉不远的太湖鼋头渚,夜色一样深沉晦暗,星月无光,岸上不知谁生了一堆火,火光摇曳,稍许令人觉出点儿暖意。
有人抽出火柴盒,“擦”的一声点着了,接着点上一支烟,恭恭敬敬地递上去,谄媚地道:“小爷叔!”
沈谦并不回头,随手从那人手里接过了烟,没有吸,只是将烟灰掸了掸,就顺手递给身边的一名随从这个举动更多是一个象征,帮会里的人都明白,沈谦接了那人递的烟,就还当那人是兄弟。而沈谦本人,在帮的兄弟大都知道,小爷叔忌口诸多,烟,也是不吸的。
“小爷叔,那些人,您打算如何处置?”被依旧当成是兄弟的那人见了沈谦此举,心里一阵大叫侥幸,赶紧向沈谦请示,态度十分狗腿。
“蔡老六,你在青帮多少年,又是什么时候起开始跟着我的?”沈谦没有直接回答那蔡老六的问题,而是眼望着太湖暗沉沉的湖面,很平静地问。
“回……回小爷叔的话,老六在青帮混了二十年,一直都不如意,后来得金三爷指点,四年前开始跟着小爷叔办事,办的……都是弘扬江湖道义的好事。自从跟了小爷叔,老六才觉得自己开始活得像个人样。”
沈谦点点头,说:“是啊,你到我这里已经四年了。四年的时光太漫长,而我待下面的人又太过宽和,导致你将帮会里兄弟的相处之道全都给忘了。”
蔡老六本就心里有鬼,听到沈谦这样说,突然转身就往太湖边冲去。他仗着自己水性精熟,想一跃跃入湖中,先脱了身再说。
可是沈谦身边的人早有准备,两个人同时伸脚,将蔡老六一绊,接着有人伸手扣住了蔡老六的两条胳膊,将其扳至此人身后,用力往下一摁,蔡老六一声惨叫,然后便被人拖到沈谦面前。
沈谦似乎依旧在欣赏太湖的夜色,与远处鼋头渚上星星点点的灯光。
“借倪瓒的画将我诱至惠山,蔡老六,我不得不说,你还是挺懂我心思的。”说起这茬儿,沈谦不由得微笑起来:若不是因为这画儿,他也没有旁的借口好邀她出来相见。
蔡老六被人押着跪在沈谦面前,面如死灰,抱着仅存的一丝希望冲沈谦开口,大声说:
“小爷叔,小爷叔求求你……你也知道我是有苦衷的,我家中有七旬老母,重病待医,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了才……”
“才将帮里兄弟们的消息卖到租界那头,来赚取好处吗?”沈谦淡淡地反问回去,“令堂的命是命,兄弟们的命便不是命了吗?”
他还有句话没说出口:更要命的是,蔡老六今天的行径,险些连累了她,牵扯到了她身上,这也是他即便守诺赶回惠泉见她,也不过是匆匆一面,不敢多谈,也不敢再与她走得更近的原因。
那蔡老六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以头点地,砰砰地磕着,他知道今天这事被沈谦识破,无论是按帮会规矩还是江湖道义,出卖兄弟之后,自己都再无生还的可能,只能求求这位宅心仁厚的小爷叔,让他能好死死得快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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