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谦默然不语。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更何况眼前这娇怯怯的年轻女子。
正在这时,宁园敞开的门外有人大声招呼:“阮三小姐,三小姐,您的电报,从省城来的。”
阿俏冲沈谦略略点头致歉,自己转身去了门外。
沈谦望着阿俏在远处打开电报匆匆扫了一眼,心想:三小姐?莫不是她娘家姓阮,家人便依旧沿用旧时称呼?
少时阿俏脚步声急促,转回沈谦这边。她的面色更加苍白,沈谦见到她互握的双手在微微发颤,显然省城的电报,送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沈先生考虑得怎么样?”阿俏的语声却依然平静,抬起一双澄澈的眼睛望着沈谦,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中蕴着希冀,却又有几分担心,似乎生怕沈谦开口,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这位沈谦沈先生盛名在外,是个眼光老道的古董商人,古玩字画只要落在他眼里,沽出来的价钱便八~九不离十,古宅名园,也概不例外。
“八千大洋,现钱!”沈谦开了口。
阿俏听着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双目微润,低下头去,脖颈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她双掌合十,喃喃地道:“谢谢,谢谢……”
这是上天护佑,到底还是留了一线生机给她,给阮家。
沈谦见她发自内心地感激,心中竟也由衷地舒畅:“你开价只报了五千,因此我身边只带了六千现洋,余下的两千,我会命人在两天后送到浔镇。可好?”
阿俏抬起头,见沈谦正凝神定定地望着她。她难免脸上一红,再度低头,低声道:“先生高义,一切但凭先生安排。”
一时两人签了白契,完成了这一桩生意。沈谦觉得坐在对面的阿俏轻松了很多,似乎心上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不知为何,沈谦只想多打听一些这阿俏的根底,开口随意地问:“请问阮小姐,这座园子从何得名,为什么叫‘宁园’呢?”
两人素昧平生,然而这桩生意一谈成,阿俏与沈谦的距离似乎便一下拉近了不少,当即微笑回答:“外祖姓宁,这是外祖父赠与家母的园子,家母委托我将其售出。”
这下沈谦更加好奇了,“阮小姐外祖家姓宁,娘家姓阮,夫家却姓什么呢?”
阿俏听到这儿,愕然了片刻,随即眼露顽皮:“夫家?我哪里来的夫家?”
这下子轮到沈谦吃惊了,他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望着阿俏脑后梳着的圆髻。
阿俏循着他的眼光,立即明白了他的疑问。“沈先生,您听说过‘梳起’这种风俗么?”
沈谦一下子明白了,皱起眉头问:“你这……难道是‘自梳’?”
他曾听闻南边有风俗,婚龄女子自行梳起发辫,盘成髻子,是矢志不嫁之意。
阿俏摇了摇头,随即带着点儿自嘲,苦笑着说:“不是‘自梳’,可也差不多了。”
她长叹一口气:“既已盘发,永不外嫁,生是阮家人,死是阮家鬼。只有这样,我才能名正言顺,救阮家。”
搭上全部身家,也赔上了余生,只是为了救阮家?沈谦不由想,这个阿俏,怎么能对自己这么狠?
沈谦在商界耳聪目明,消息灵通。他细想“阮家”二字,又见阿俏早先接到来此省城的电报,他立即明白阿俏来自哪个阮家。而阮家如今所陷入的绝境,沈谦也清楚得很。
“阮家如今……”沈谦只说了半句话,竟再也劝不下去,沉吟片刻,到底还是委婉开口相劝:“阮小姐,如此牺牲……值得么?”
阿俏原本与他并肩而行,此刻听到沈谦如此说,竟尔转过身来,盯着沈谦。沈谦年纪不算大,却已纵横商界数年,在商的女子也见过不少,却从没见过阿俏这样的神情,那一对盈盈的眼波里尽是凄楚,偏又透着倔强,毫无声息地就在人心里烙下个印子,叫人一时见了,便永难忘却。
半晌,阿俏移开眼神,幽幽叹出这样一句,“可是……这样的事,总得有人去做。”
“沈先生是局外人,或许觉得阮家没有再救的可能。然而阮家自己却总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无法放手的理由……”
说到这里,阿俏声音微哽,沈谦几乎以为她就此说不下去了。可是下一刻,阿俏却转过脸,唇边绽放出些许笑容,望着沈谦:
“如今,因为沈先生的仁义,阿俏却有这个机会,能够尽全力一搏,无论成败,都不会让自己后悔……”
冬日里淡淡的阳光映在阿俏脸上,将她面上瓷白的肌肤映得宛若半透明的美玉。她这一笑,唇边便隐隐约约现出浅浅的梨涡,一对弯弯的美目中满满的都是希望。
沈谦一下子被这样真诚的笑容打动了,略想了想,开口便问:“阮小姐是不是急着赶回省城去?我本想立即赶回去,可是见了这浔镇的水乡风光,便想在此小住一两天。不如将在下的车子和司机,都一并借给阮小姐吧。”
从浔镇去省城,原本坐船要两天一夜。如今镇子另一头修了公路,坐汽车去只需要大半天。阿俏若是坐车,今夜就能赶到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