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还不觉得,去岁家里珍珠生意做出来后,这一点就极其不掩饰了,以至于到了祯娘都吃不消的地步。
只是这样的事情,祯娘做女儿的也不能说——况且这也是好事,真个说母亲给你打首饰,你不乐意,说出去人家还当你不知怎么矫情呢。最多也就躲闪几句,实在避不过再应下来。总之,得新首饰是好事么。
这几日祯娘和顾周氏两人现在家里消磨,等到外头正月市大开,大家都贺节完毕出来玩耍的时候祯娘才格外松快——这时候外头最多的是少年游冶,翩翩征逐,随意所之,演戏歌吹。
少年男子的享乐祯娘自然不得去,但是投琼买快、斗九翻牌,听唱说评话之类倒是很多。而且这些游戏是无论昼夜的,因为是一群妈妈小厮跟着,什么都不怕,祯娘有时竟是过了子时才会归来。
这样的玩乐还有个明目,叫做‘放魂’——直到正月十八日后市场收等,然后学子攻书,工人回肆,农商各执其业,相应称之为‘收魂’。
正月十四日祯娘回来时候还较早,顾周氏没有就寝,倒是遇着了。顾周氏只看祯娘脸颊泛红,就晓得是吃了酒。因问跟着的人:“这是吃了多少酒?曾醉了没有?你们怎么不看着。”
祯娘揽住顾周氏的脖子,撒娇道:“并没有吃多少,不过是今日天然寺听说书,十分有趣儿。之后去吃宵夜,多吃了几杯。都是蜜酒,不醉人的。”
天然寺虽说是寺庙,但却和宋代时候开封相国寺仿佛。所谓‘僧房散处,而中庭两庑可容万人。凡商旅交易,皆萃其中,四方趋京师以货物求售转售他物者,必由于此’。即是说可容万人,并且四方汇聚京师的商品都在此进行交易。
天然寺在交易规模上比不得当年的相国寺,但是在庙会活动上又是不输的。每月一样有五次庙会,商人达万余人,此外还有杂技、戏剧、说书的、卖艺的等消遣逗闷可看,十分繁华。现在是正月庙会,那就更不消说了,自然是八方汇聚通宵达旦。
顾周氏见祯娘这个样子,也不追究身边的丫头婆子,反而笑道:“我的儿,这还叫没醉,平常你可会这样?摸一摸你的脖子,滚烫的呢!”
说着就对身边的红衣道:“你去吩咐下头,让煮一碗醒酒汤,要快快来。再送些鸡汤来。她这一回在外头吃了这许多酒,哪里还能吃多少东西!”
祯娘只当是听不到的,迷迷蒙蒙了一会儿。顾周氏也不要将离等人动手,让她们端了热水,烫了毛巾,然后自己亲自照料祯娘——擦脸、喂水、换衣裳等。等到鸡汤喝醒酒汤上来的时候,祯娘已经上了他,靠在了顾周氏怀里。
旁边的丫鬟就在榻上放了小桌,往上拜访什锦果子盘、解酒汤、鸡汤这些。祯娘这时候才打起精神坐直了用些吃食,忽然想起什么,道:“娘,明日正是元宵节了,大家都出门走百病,走百病一人出去不像,你和我同去么。”
顾周氏只觉得今日女儿格外可怜可爱,因此忙不迭地答应下来道:“娘明日与你同去走百病!”
到了正月十五晚间,顾周氏果然同祯娘一同出门果然出门,身边跟随着一堆丫鬟婆子,还有几个伶俐小厮,先浩浩荡荡地往看烟火的临江观景楼过去。这儿的位子可是难拿,只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顾家还是订到了。
顾周氏和祯娘带着两个大丫头坐在自家的华盖车上,至于其他丫鬟婆子则是在后头带着包袱坐了其他骡子车上。还有七八个小厮都在缓慢行驶的马车旁边走,一路跟随着,喝道开路。
到了临江观景楼,却是离着放烟火还有些时候。因此顾周氏先叫上来四个外头叫卖的元宵攒盒,多是美口糖食,细巧果品。像是黄烘烘金橙,红馥馥石榴,甜蹓蹓橄榄,青翠翠苹婆,香喷喷水梨。又有纯蜜盖柿,透糖大枣,酥油松饼,芝麻蔴象眼,骨牌减煠、蜜润条环、柳叶糖、牛皮缠等这些花样。
陪着清茶,用了一些点心,趣味也不大。顾周氏倒是想着请几个唱的来唱些曲儿、说几段评话,只是这会儿临时去找,且不说没得好的,就是来了也只怕听不得几句,因此也就算了。
只和祯娘两个搭伏着楼窗观看那灯市中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当街搭数十座灯架,四下围列诸般买卖,玩灯男女,花红柳绿,车马轰雷。光是各色奇巧灯笼就见有金屏灯、玉楼灯、荷花灯等等等等,一时之间竟是数不尽的。就是顾周氏和祯娘两个见惯了热闹的,一时也只觉得目眩神迷、光华耀眼。
除了灯火可看,还有一样乐作——有鼓吹、杂耍、弦索三样。鼓吹则有橘律阳、撼东山、海青、十番。杂耍则有队舞、细舞、筒子、觔斗、蹬坛、蹬梯。弦索则有套数、小曲、数落、打碟子。还有村里社鼓、百戏货郎,桩桩热闹自不消说。又有站高台说书的,新出故事。至于卖元宵的高堆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剪春娥的鬓边斜插闹东风。
祯娘一时之间只想到近人诗句‘元夜京华暖气融,华灯闪闪万家同。穿珠缀玉星攒月,剪绮裁罗碧间红。戚里香车尘拔地,侯家烟火焰连空。都人盛说先宣德,许看鳌山近禁中’,可不是形容尽了。
看了一会儿,尽得趣味。忽然间听得一声巨响,果然是烟火开始了——烟火施放多是以架以盒,架高且丈,盒层至五,这就叫盒子花。其所藏械有寿带、葡萄架、珍珠帘、长明塔等式样。这时候看这烟火,可谓是丝竹肉声,不辨拍煞,光影五色,照人无研媸,烟罥尘笼,月不得明,露亦不得下。
看完烟火,顾周氏和祯娘重新更衣,整理了一番钗环衣履并脂粉装饰。妥妥当当后才和收拾好随行包袱的丫鬟婆子下了楼——这一回就不用马车、骡子车了。走百病就是要走路的。
一路走着还有小厮分作左右两边放烟火,随路放慢吐莲、金丝菊、一丈兰、赛月明。不只是祯娘家这样,一路走百病的大户人家妇女都是这样。所以远远看来竟是不比方才大放盒子花来得失色。
大约走了一会儿,穿过大街,正好到了顾家住的多喜巷子附近的荣喜巷子。这儿多得是盛国公府有头脸的奴仆质了大院子居住,其中还有许多顾周氏熟识的呢!到了一处,顾周氏便道:“正好到了你张姨家附近,咱们进去问几句。”
这张姨原本是与顾周氏一同在王夫人跟前做丫头的,当初同样的外嫁了。只是家里远远不如顾家富贵,平常说起来都是艳羡顾周氏。可是她如今儿女双全,孙子也已经出世,不知顾周氏又艳羡过她多少次了,这又如何说呢。
他所嫁的男子本是个大夫,只是算不得名医。拿回来的钱,养活老婆孩子自然足够,却不能多富贵了。这张姨在盛国公府里是过惯了好日子的,自然心里不乐意。于是她用着嫁妆也做一些小生意,有赚有赔,还算过得去。
最近几年她做的事情越发杂乱了,迎头儿跟着人说媒,次后揽人家些衣服卖,还跟着老公学会针灸看病。就说这说媒一样,就不是简简单单说媒。常常说媒,特别是私媒人家,往往还做着人伢子。
顾周氏因着和她少年相处时光,明知她乱七八糟的事儿做的多,却只当作不知,依旧是照常交往。
这便是分咐两个小厮打着灯先行,迤逦往荣喜巷子来。小厮先去打门,张家人已是快要歇下,房中还有两个人家卖的丫头,在炕上睡。只有一个老头子,唤作老张头的在门房坐着打盹儿。此时立刻叫醒主家,又去慌手慌脚地开门,让顾周氏和祯娘进来。
张姨匆匆套了衣裳,见是顾周氏母女两个。赶忙让老张头旋戳开炉子顿茶,挈着壶往街上取酒。
顾周氏见了立刻道:“张姐姐且住!一瓶两瓶取来了,那是人家开了坛子打过的,或者还掺了别的。勾谁吃?要吃的话,你且取一两坛儿来。”
等到张姨真个要去取一坛酒来,顾周氏又赶忙道:“张姐姐别费心了!刚刚是与你玩笑。我和我这个丫头是刚刚用过点心茶水过来的,并不用这些,你只把滚茶拿两杯来就是了。”
张姨方才不动身了,顾周氏与她闲话道:“今日可是元宵节,我家只我和祯娘两个也出来走百病。你这里有儿媳女儿的,怎的不往那边去走走,在家做些甚么,有什么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