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另一位雇主从车厢中探出脑袋,一颗白金色的小脑袋。
维尔的另一位雇主,西利亚·佩兰。
他们都姓佩兰,昨天维尔听新上任的管家说起这两个名字时还以为这两位新雇主是一对亲兄弟什么的,可管家先生否认了这一点,而且……他们的样貌与气质确实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不像是有血缘关系的样子。
西利亚打扮得与贵族少爷别无二致,可他的神情仍旧像只破壳的雏鸟。他新奇、瑟缩地向外张望,一双眼珠睁得又圆又大,亮得像两泊水,兰德伊舍街17号漂亮的三层小楼与花园映入其中,天光湖影般轻轻颤抖。
巨大的喜悦使西利亚浑身关节发僵,他轻盈得像个气球,却又同时钝重如石像,他连步态都不灵活了,他像只涉水的鸟儿般谨慎地行走在通往大门的白石小路上,怕自己的步子会踏碎这个梦。
——这一切真的就像个梦,他与道文生活中的巨变,它们来得可太快了,简直太快了!
那都是从大半年前开始的,西利亚当时找到了为陶艺师打下手的工作,带上道文一起。熟悉的环境与制陶工作使道文的智力恢复得很快,他甚至都没再喝过药,他说话不再磕绊,各种能力、知识、记忆,渐渐都恢复至受伤之前,唯一没能恢复的是他的性情,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看人时眼神常常显得阴冷暴戾……西利亚以为那是烧伤的问题,他小心翼翼地试着就此事开导、安抚道文,可那没有任何效果。
在那家店里做了一阵子千篇一律的圣像之后,几乎是循着本能的,道文又开始在闲暇时摆弄他最擅长的陶偶。店主对那些精巧美丽的人偶赞赏有加,起初他仅仅是试着把它们摆在橱柜里寄卖,将卖得的铜板与银币交给道文,就像做善事。后来,店主渐渐意识到这其中存在着更大的机遇,他提供更优良的材料,说服道文制作出完成度更高、更精细,造价也更昂贵的人偶,并辗转打通一些渠道使道文的作品进入艺术品拍卖行,作为提供渠道的报酬,他会抽取一部分佣金。起初道文的作品只能进入一些小型的拍卖行,成交价格最高不过几十枚金币,可没过多久,那些令人惊艳的作品便进入了贵族阶级的视野……
西利亚与道文的那段日子简直被各种好消息塞满了,像是公正的神灵对他们此前遭受的种种噩运做出了补偿,一切都顺利都令人不敢想象。道文死死抓住了这个能够改变他与西利亚命运的机会,在艺术品拍卖行崭露头角的那几个月来,他没日没夜地做陶,除去做陶他几乎什么都不干,他双眼血红,发丝蓬乱,胡子拉碴,因严重劳损导致十指肿胀得像胡萝卜,可他仍然连吃睡都守着陶窑。
他的脑子逐渐清醒了,他认识到一个朴素且实用的道理——
赚不到金币,他就无法保护西利亚哥哥。
金币能比如影随形的监视带来更多安全感。
……
维尔尾随在两人身后,他一直在偷瞟西利亚,这是相当失礼的行为,可他忍不住……这一方面是因为西利亚那张男女通杀的漂亮脸蛋和雏鸟般惹人怜爱的神情使他轻微失态了,而另一方面的原因是维尔觉得西利亚看起来有些眼熟。
像谁呢?
究竟像谁呢?
在管家先生向道文介绍这栋三层小楼的各种功能性房间与各位曾经居住于此的贵族、文豪、艺术家……时,维尔悄声向西利亚介绍了一些没那么重要但却更有趣的事情,譬如说从三楼书房东侧的圆窗向外看能窥见树杈上有一窝新生的云雀宝宝之类的,西利亚眼珠发亮的模样使他充满了成就感,他的脸渐渐红得像甜菜根了,他揣测着西利亚与道文的关系……他们姓氏相同,不是兄弟,那会是什么?是远房亲戚?或是养兄弟?总而言之,两个成年的、无血缘关系的男人单独生活在一起,这并不寻常,或许他可以找机会直接问问看……
当西利亚被三楼的玻璃花房吸引得寸步难移时,道文站在走廊里,面无表情地对围在西利亚屁股后面转的维尔勾了勾手指头,示意他过来。
维尔恭恭敬敬地朝道文走过去。
道文侧身倚着窗台,朝花园眺望,似乎没留意到维尔正在一旁准备听令。
“老爷?”维尔礼貌地出声询问,他留意到道文已摘掉了帽子——或许他觉得热,而窗外吹入的风正在拂乱他耀眼的金发。
道文上半身纹丝不动,缓缓将正脸转向维尔。
他转头的速度慢得相当微妙,好像他正在一点一点地为某位好奇的观众揭开畸形秀的猩红幕布,而他的左脸便是幕布后会引起尖叫的怪胎:蛇魔、连体婴、双性人、花瓶女……他的左脸就是那些玩意儿。
两秒钟后,道文的脸完全转过来了。
他眸光阴冷,眼中蕴藏着沥青般浓黑胶黏的恶意。
“维尔。”
他幽幽呼唤道。
维尔骇得心口一凉,匆匆挪开目光。
“是。”他的声音发抖。
道文的左脸确实像个微缩的炼狱。
一个业火焚烧的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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