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寂静实在太过古怪,仿佛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似的。原本心有成竹的阮静漪忽而有了那么一丝忧虑,迟疑地抬起头来看段准——
但见段准面色古怪,英俊的脸孔扭成了奇奇怪怪的模样,仿佛在憋笑,又仿佛是在恼火。他大抵也觉得自己这幅模样不好看,便信手举起茶杯假作呷茶,遮掩自己的神情。
见他如此,阮静漪的眉结起来,她问:“难道不是这样吗?”
“……”段准如牛喝水般,将一整杯君山银针咕咚咕咚地饮尽了,这才张嘴说话,“谁告诉你这些的?净是骗你!宫中美人已足够多了,圣上哪里还应付得来更多的!”
说罢了,便哈哈笑起来,人直往后倒去。这幅形态恣肆的模样,不见五陵公子的君子之风,反倒有些武人的率性无拘。
他笑成这样,静漪知悉自己猜错,眉恼火地折了起来。她的脖子根有些红了,人却板着脸,一副不肯认输的样子,不卑不亢道:“原是我猜错了。……人非猼訑,仅有一耳。听错了,也是常有的。”
“这不怪你。”段准终于笑够了,神色渐渐恢复平静,“其实,我所为之事,与你猜的也相差无几。”
静漪问:“小侯爷找我,到底所为和事?”
段准用手抚着茶杯壁,似乎有些难以开口。片刻后,才语气淡然地说:“阮大小姐聪慧,想必对京城宜阳侯段氏之名也不陌生。”
“那是自然。”阮静漪答,“段家颇得圣宠,天下谁人不知?更何况,您又是清远伯府段小公子的叔叔,我时常听他提起小侯爷。”
提到段齐彦,段准的眸光似乎略略闪烁了一下,但那也不过是片刻。下一时,他的神情便如先前一般无二了。
“段家树大招风,难免引来觊觎。景王野心勃勃,欲将其女丰亭郡主下嫁于我,以得段氏一臂之力。”
闻言,静漪的心思稍有飘忽。丰亭郡主么?这名字她也是熟悉的。
前世,她活着的最后那段时日里,圣上欲给丰亭郡主和段准牵线。二人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原本最为匹配不过;可丰亭郡主不知听信谁人的碎嘴,误以为段准与身为侄媳的阮静漪暗通曲款。她心下耻辱,便欲拒婚。
阮静漪从妹妹阮秋嬛口中得知此事,便觉得是自己的存在碍着了段准仕途高升的脚步。一时冲动,再加上万念俱灰,她最终在丹陵别苑投井而亡。
投井死去后,静漪以鬼魂之身在世间飘荡了许久。也正是在成为亡魂之后,她才知道丰亭郡主其实根本不知悉自己的存在,也不介意段准是否有过恋慕之人——郡主一心一意地仰慕着段准,什么都不在乎。
所谓“郡主因静漪的存在怒而拒婚”的传闻,不过是秋嬛编造的谎言,其目的便是让静漪不再活着碍眼,方便秋嬛成为清远伯府的女主人。
而丰亭郡主最终也没能嫁给心上人。直至静漪重生之前,时年三十四岁的段准仍旧没有娶妻。他四处征战,几乎不在京中。丰亭郡主苦等无讯,女儿家的年纪又经不起折腾,她只好含泪另嫁他人。
思及往事,静漪难免有些恍惚。好一阵子,她才迫着自己回转神思,对段准道:“丰亭郡主身份贵重,又美名冠京。小侯爷娶了她,也算是合宜。”
段准的面色微微暗了些,像是蒙了一层云翳。
“我若娶郡主,无异于与其父景王结盟。如此一来,你要圣上如何看我?”
一句话,就将静漪镇住了。她原本只想着郡主美貌高贵,又一心恋慕段准,娶做老婆也没什么不好;听段准这么一说,才知悉背后还有这许许多多的朝堂暗流。
“这么一说,小侯爷倒确实是不该娶那位郡主……是静漪言辞疏忽了。”她及时地低了头。
“这便是问题所在。”段准身子微倾,凑近了她,“我不愿娶郡主,但其父景王可不这么想。他四处找人放话,说我段准之所以至今不娶,不过是等着建功立业后再去景王府上堂堂正正地提亲。”
“啊?”静漪微惊,“倒也可以理解……”
说罢了,等她再看向段准时,忽觉得眼前人的威严气势都褪去了,就像是从九阕边沿走了下来,变得触手可及了——只在丹陵传闻中才能听见的小侯爷段准,竟也有这样凡夫俗子的市井烦恼,实在是……意想不到。
那头的段准人歪斜地靠下去,手指轻慢敲着石桌:“我想好了,我找个京城之外的生面孔来,充作我心仪的未婚妻。景王脸再厚,也不好四处放谣,说我非他女儿不娶了吧?”
静漪默然。
虽然脸色平静,但她已经在心底嘀咕上了:这算什么事儿?
片刻后,她重理旗鼓,端正起面色来,对段准道:“小侯爷所欲之事,静漪已明白得差不多了。事关宜阳侯段氏一族,确实极为重大。”
段准的眼底流露出了些微的满意之色。
“但是……”静漪目光一转,认真地说,“此事太过重大,静漪力微,人又蠢笨,还请小侯爷另寻他贤。”
这一句话抛得又突然、又利索,让段准立时便僵住了。
他的喉结动了动,眉宇间有了一丝阴沉的意味:“你不肯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