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大房的商议从来就是这般干脆利落,实在是他家就是周掌柜的一言堂,周掌柜在酒楼里说一不二惯了的,在家也是这个样子。好在他不是听不进良言的性子,若是家里其他人说的有道理他也不是个不改的。
既然已经商定好了,周掌柜便去料理退亲的事,他的手段从来雷厉风行,第二日便有媒婆上了张家的大门,这媒婆不是别人,正是给周张两家订亲的媒婆薛妈妈。
须知退亲也有退亲的规矩,自古结亲讲究的是父母之信媒妁之言,当然的退婚也需要父母和媒人来商定。当初周媺和张敬订婚是有婚书的,这份婚书由媒人薛妈妈写的,有一式两份,按下手印之后周张两家各一份。周媺家要退婚,自然是要周掌柜周太太找来当初与两人订亲的薛妈妈商议,之后再由薛妈妈带着周家的意思去找张家协商退亲之事。
于是张家一见薛妈妈上门,心里都是咯噔一下,知道只怕事情不能了结了!心中暗暗叫苦,要是别家遇到这样的事,谁不是先观望几日,看亲家能不能给出一个交代。若是可以,自然接着就是赔礼道歉,然后婚约依旧。若是给不出交代,这才有退婚的动作。却没想到周掌柜不仅做生意利落的很,就是儿女婚嫁之事也是这般。
张家自然不愿意退亲,但是自古以来若是一方铁了心要退亲从来是没有不成的,毕竟结亲是结两姓之好,若真是一方不愿意,那这亲事也没什么意思了。于是几次商议周家也没有松口后,张家终是同意了退亲。
薛妈妈又写一份解除婚约的婚书,也是按下手印两家各一份,然后两家把原来的婚书毁掉,这便是退亲完成了。只有一件事,因为是周媺家提出退亲的,所以当初张家的聘礼也要退回去。
解除了这婚约,周媺反而一身轻松了,她的同学们足够了解她,反而为她退亲而高兴。可是周家的叔叔婶婶可不这样觉得,周媺觉得这几日她都不愿回家了,只因婶婶们见她都是面上很是关心,其实眼里都是幸灾乐祸之色。
一回她还隔着花园月洞门听见三婶与二婶说起她的闲话。
“自己家的女儿是女儿,弟弟家的女儿就不是啦?这般利落地退亲,说出去是疼爱女儿呢,见不得媺姐儿受委屈。但是也没想过媺姐儿是家里女孩子的头一个,她退了亲,下头的女孩子跟着受难。若人家与咱家结亲,只要打探到咱们家的长孙女竟然是退过别人亲事的,难道不会打退堂鼓。哼,如今心气这般高,我倒要见他们大房将来给媺姐儿一个退过亲的女孩子找一个如何好的!”
听到这样的话周媺难道不气?只是她能如何,这时候冲出去不过是撕破脸罢了,可是还没分家的叔叔婶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后还有好些日子磨呢!况且还有祖母,她哪里能容忍家里争吵——这只会增加大家要分家的心思!最后只怕反而会责罚自家。
和这样的‘家人’日日在一个屋檐下,虽然周媺因为周掌柜快刀斩乱麻一样的退亲中有了些轻松的解脱,但依旧欢乐不起来了。
就这般直到日子到了十月初,这月上旬就有一件紧要的事儿,这月的十月初一就是玉楼的生日。她这日子可不凑巧,正好是旬休后的一日——这一点宝茹与她是难姐难妹,宝茹是九月二十九生的,正好是旬休的前一日!若是干脆就在旬休那一日就好了,大家就能一同庆祝,不然就只能在学里中饭时将就着过一过罢了。
玉楼道:“不若咱们就借着给我做生日的名头庆一庆吧!就在旬休那一日,算是你们替我提前庆贺。这也不是为了我,我是想着最近因着媺姐的事儿大家都一同消沉了好多日子了,媺姐更是闷闷不乐的很。”
说到此处她还看了周媺一眼,周媺忽然觉得有些惭愧,学里的姐妹都在为她担心,她却让学里越来越沉默,只得带着歉意看了大家一眼。
玉楼的本意却不是要她愧疚,于是接着道:“这个庆贺就算是去去晦气!大家欢乐一日,只是尽情玩耍,这一回玩过后就都不许苦着脸了,前头的事儿全都得忘记才好!”
其他人谁不赞成,都是不愿学里气氛这般低落的。
玉英是课长,想了想道:“若想尽情玩耍,外头不能去,不然也太放浪形骸了些,咱们各人家里也不行,有家人在总不好太放肆。不如和夫子说,和她借这学里一个院子用一用,咱们如何大胆传不到外头,而夫子也是不会管的。至于酒菜就从外头叫就是了,你们看如何?”
玉英口中的夫子自然是指的徐娘子,徐娘子是全然不同这时候的女子的,她豁达通明,从来不觉得女子该如何被束缚。虽然是一个人过日子,年纪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年轻了,但她依旧过得有滋有味,十分享受生活。
论及玩乐,只怕比宝茹她们加起来还要上心。这样一位夫子,问她借个院子聚会,她们就是翻了天了,只怕她也不会阻拦,不仅不会阻拦,只怕还怕她们在家人面前露馅,还帮着她们遮掩呢!
玉英这样一说,大家都觉得十分巧妙,于是一个个踊跃的很,都自告奋勇地要去与徐娘子说,最后还是宝茹去了——没有别的原因,她是徐娘子最喜欢的学生啊。就算徐娘子一时反常不想答应这事,要是宝茹出马,这事也一定能成的。
宝茹去与徐娘子说,其余人自然就开始筹划当日的种种细节,菜单酒水之类,玩什么游戏等等,什么时间汇合,这都是要计划的。这些东西玉英这几年都是做老了的,自然驾轻就熟,稍稍花了些心思,等到宝茹带着徐娘子同意的信儿回来时,所有事情就已经写好在纸笺上了。
等到旬休那日,宝茹自然依约而来。徐娘子的宅子,仆人都是认得她们这些小娘子的,都晓得她们今日借了主家的院子聚一聚,自然不会打扰她们。而宝茹也不需要别人领路——谁会在自己‘学校’里找不到路?径直去了约好的‘清欢小筑’,这是徐娘子宅子中的一处小小院落,虽然小巧,但却十分精致,景致秀雅,这还是徐娘子特意挑选了借给她们的呢!
宝茹到时还有几个不在,等到买酒买菜的丫鬟回来,大家一同布置席面时人就齐了。
“你们倒是来得巧呢!什么事儿都没了,就‘姗姗来迟’,可见的命好,是天生享受的命格呢!”
那几个也不辩解,这时候都去看桌子上有什么好吃的了——炸鹌鹑、风腌果子狸、野鸡瓜子、火腿炖肘子、烧野鸡、火腿鲜笋汤、酒酿清蒸鸭子、炖鸡蛋、腌的胭脂鹅脯、糟鹅掌鸭信、炸鸡骨、酱萝卜炸儿、清炒白菜心、素白萝卜丝、虎皮花生、奶油松瓤卷酥、枣泥馅山药糕等好多样吃食全都满当当地摆在大桌上,旁边还热着一锅绿畦香稻粳米饭。这时候正是午饭的点儿,大家可不是立刻饿了。
正打算入席,这时候素香和她的丫鬟却捧着酒上来了。素香笑着道:“这可是头等的惠泉酒,咱们一直只喝些蜜水一般的,这一回尝尝鲜!反正就是醉了,在这一处也不会出丑!”
就是这两坛酒,仿佛打开了什么了不得的阀门——其实这已经是素香注意了的。因为惠泉酒是出了名的度数不高,好些文人墨客只当是蜜水一样喝,还有养身的功效呢!但是一班只喝过蜜水之类的女孩子突然喝起正经的酒液,哪怕是不醉人的,也该承受不住。
更何况她们还觉得十分好喝,毕竟惠泉酒是名酒,口感也不辛烈,倒是很适合她们的胃口,于是便是随便享用了,到了杯盘狼藉时,有几个小酒鬼已经话也说不清楚了。至于节制些的周媺和玉英也有些恍恍惚惚,只有宝茹是最清醒的,只因她以前本就喜欢喝一些葡萄酒、养生酒,这辈子带来了这习惯,姚太太许她喝酒后她就一直每日少少喝一些,一点子低度数的惠泉酒哪里能让她喝醉。
宝茹一人清醒着,但看其他人已经不像样子了,也不让丫鬟们来整理,就让大家随意一回。她自己虽然是清醒的,但也同大家一样找了个地方歪着,然后听这帮小醉鬼吹牛聊天——这也很欢乐。要是听到什么能拿来以后嘲笑她们一番的就再好不过了。
一开始说的的确都是些胡话,或是吹牛,或是揭短,宝茹一面偷笑一面记在心里,可是后头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先是玉楼幽幽道:“你们一个个都是不仗义的,除了我、宝茹、玉英外竟然都是订亲了——哦,不是的,周媺也与我们一般了。订亲有什么好的,竟都这般早。”
素香冷笑一声道:“订亲自然没什么好的,订亲之后就是结亲了,之后还能怎样?可是这世间又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我还想考科举做官,治理一方百姓,报效社稷呢!可是如何能呢?有本事你与父母说不愿订亲!”
素香说话声音倒是还算清明,但是宝茹敢肯定她肯定醉的不轻,只因这话里有那许多冷漠与愤恨,她是绝不会对学里的姊妹这般说话的,只怕她并不知刚才她是与谁说话呢!
“我与我娘说我不愿订亲,就是不想,我娘却说我还没开窍,这世上哪有少女不想嫁人的。但我是真的不想,这与我有没有开窍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我订亲了,数着日子就要嫁人。自此之后就生活在小小的后院,事事遵从丈夫,终日是些琐碎死寂。最后只得把目光放在儿女身上,而自己不过是可有可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