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到了梅廊,这条游廊不长不短,松松散散摆了十几组桌椅,女孩子来时已经有一多半已经坐满了。宝茹她们也坐下,游廊自然是四周空敞,目前梅花,暗香扑鼻,只怕这景色也能为食物增色不少吧!
宝茹隐约还听见一点咿呀吟唱,不由问素香道:“这附近难不成还有个戏园子?我倒是听见似乎有些音儿呢!”
素香道:“我家酒楼也是有些唱小曲的靠着吃饭,但那都是各处院子里的才叫,听不到的,若说外头唱戏,那就只能是湖心亭上正唱着的几个女先儿了,只是那也隔得忒远,你竟能听清。”
湖心亭就在荷花池中心,这时候池子里也只有残枝败叶了,只能另想他法招徕生意,于是请了几个有些名气的女先儿,或是唱戏唱曲,或是说书。效果倒是很好,那儿的客人最近也多。
美食、美景、美声,三美俱在,女孩子们自然欢畅。
周媺道:“时候倒是过得极快的,来学那一日仿佛还在昨日,今日竟然就拿了考评成绩。”
素香接着道:“只是不知咱们这样轻快的日子还有几年好过,今日上学,明日游园的,也只咱们这样大的小娘子能了。”
爱姐撅着嘴道:“就不能不提这些么?好日子能过一日是一日,哪管日后如何?难不成管了就能改了,最见不得你们几个为这些忧心忡忡的样儿了!”
宝茹给每人倒了些梅子酒,道:“爱姐这回说的格外在理,只管欢喜过日子呢!当浮一大白!”
说着一杯梅子酒一饮而尽,只是立刻小脸皱成了一团——又苦又酸!比她上辈子喝过的高粱酒都不如!大家本来气氛有些低落,就是有爱姐开导一句,可其中几个死心眼的哪里容易开怀,但此时见宝茹的样子倒立刻笑了,实在是样子太可乐。
玉英抿了一口道:“你当是之前当水一般喝的蜜水不成?这回吃亏了罢!”
这一回大家说的话其实平日也偶尔说过,但宝茹却不知为何,在回了纸札巷子后见着郑卓——两人原本只是坐在廊下说些话儿。她却说出了女孩子们谈话的内容。
“我那些同学都是出挑的,不是一般女孩子,聪明的很——可就是太聪明了。你看咱们巷子里的人家,哪家的女孩子不会想想将来有个好夫婿,一生的指望都在他身上了。”
说到此处宝茹冷笑了一声,道:“可是世事就是这般艰难,把这些活泼明艳的女孩子生吞活剥了,最后变得和她们的母亲没什么分别——不去想‘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去想‘心有灵犀一点通’。只要丈夫守着礼法,不会宠妾灭妻,始终给自己正室的体面就是了。”
“至于日子如何过?自然是孝敬公婆,照顾小叔小姑,教养孩儿,打理内院。日复一日,小心翼翼,直到儿子长成,一朝‘媳妇熬成婆’,这才正经有了一点安心——算是于夫家有功。到了这地步在夫家才算有了依仗,长辈会给做了婆婆的媳妇一些体面,丈夫再如何胡来也不会把生育子嗣的她休回娘家。”
“若是个浑浑噩噩的,这样囫囵过去,无悲无喜,也没得如何烦恼。可是她们太聪明了,想的清楚,看得透彻,这样的日子让她们心寒。可是又什么法子都没有,一句认命就是了。”
郑卓在一旁沉默地听着,越是往下听心就越是往下坠。他从没见过宝茹这样,神色冷淡又嘲讽,但眼睛里像烧着火苗,愤怒而痛恨。平时的或甜美,或狡黠,或娇气,或体贴,都是全然不见了。
这样的宝茹不是他喜欢的宝茹,但他因此不喜欢宝茹了吗?不,他依旧喜欢她,他心疼她。这大概就是喜欢一个人吧,什么样子都喜欢——因为你喜欢的是她,而不是你眼中的她。
他不愿宝茹为这些难过,轻声道:“若你愿意,若你愿意的话,我决计不会让你过那般日子。我一定待你如珠似宝,不教你劳心费神,你愿意如何就是如何。”
他不会说漂亮话,就是这番许诺也是短短几句,再无其他的甜言蜜语。
宝茹作何感想?她心下是有些感动的,但是今日有另一种情绪压制了这感动——这一次她想彻底问个清楚,而不是含含糊糊,或者只是自己暗自往好处想而已。
“我晓得你现在是真心实意的,少年人心肠热呢!没在世道上历练,还有一颗真心!但我不敢就这样指望你了!卓哥儿,你最爱看戏,至少听过那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却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世上又有什么不变的呢?等闲变却故人心。若我现在全心信你,你将来变了我该如何自处。”
“若我从未应允过或相信过什么,这样,会少难过一些吧!”
宝茹不知今日是怎么了,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若她是郑卓,听得全心对待的女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怕再喜欢也要分开了,这是一颗真心被糟蹋呀!但她并没有因此住口,这是她真正的心底深藏的忧虑,自从察觉到自己对他的心意后就一直存在的。
她一直饱受这忧虑的折磨,不敢说,怕打破如今两个人的关系,可是这又是真实存在的。有时候她甚至会想,他要是没有这颗真心就好了,她也就不会在这个时代里有这不合时宜的‘妄想’,也就顺应命运,随随便便嫁人——搭伙过日子罢了!
若是在现代她绝不会想着要一个男孩子一生不变,人与人的爱是最坚定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但又是最脆弱易变的——像一缕轻烟,轻轻一掐便断了。若它从来坚定不移,那么怎会有永镇雷峰塔的白素贞和孤苦余生的许仙。别说是人了,就是神也一样啊,奥林匹斯山上赫拉为宙斯妒火中烧,黄泉比良坂深处伊邪那美对伊邪那岐日夜诅咒。在中国也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月亮上的嫦娥后悔了,可是有什么用。
可是在现代的时候大家可以好聚好散,直到遇到那个最合适的人,或者始终没有遇到也没关系,自己一个人游戏人生不是也很好么。但这时候不行,她们非得选一个人,甚至只能选择一次。即使男子变了又如何,只能忍受——这才是她想要一个一生不变的人的原因。
宝茹以为和郑卓说过这些,他们之间就应是完了。
可是郑卓神色未变,他从没像这一刻一样冷静,他仿佛站在一旁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道:“如何你才能信?要我立下誓言么,指天发誓也有许多人违背,我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了。可是你曾和我说过一回夷人的‘契约精神’,大为赞赏,那你信白纸黑字,签字画押的保证么?”
说完,不等宝茹如何反应他就从荷包里翻出纸片、炭条之类——这本是他为了习字方便随身带的。一笔一划写上几句话,然后咬破了手指在签名上按了一个小小圆圆的指印。
宝茹下意识地接过那张小小的纸片,上头短短几句话罢了。
‘吾发愿:穷尽吾生之精力,只愿你日日安稳,心愿顺遂。’
郑卓的少年时代当然是不美妙的,甚至说屈辱也不为过,可是这一刻他无比感谢那时候的经历——少年时代,他拥有的太少了,想要得到什么都太难了,但失去又那样容易。所以他学会了抓在手中的一定要牢牢抓住,绝不要松手。
宝茹的动摇是如此的明显,他不知这样十多岁的女孩子哪里来的那么多忧虑迟疑,明明她是从来没有受过半分苦的。她的忧虑甚至怀疑,并不能让他却步,毕竟喜欢她一开始本就是他自己的决定,也是他自己的事。她的回应才是意外,才是他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