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的了?”郑卓瞧着宝茹的样子不解,他是宝茹叫进东厢房的,宝茹说与他带了东西。
宝茹不见他觉得心烦,见了他就更想着那份心事——更烦了!又不能不看他,只得抱了一个大包袱出来,摆到桌子上解开包袱皮。做了这些,却还是沉默着,并不回答郑卓。
以往宝茹和郑卓两个,说话的自然都是宝茹,有她一个叽叽喳喳就足够活泼了。今日她突然沉默了,郑卓立刻就察觉到了,继而就是一种不习惯,甚至觉得有些冤枉——他难道哪里惹宝茹不高兴了么?宝茹昨日才回来,自己今日才见到她。
“柳枝儿编的小篮子儿,竹子根儿挖的香盒儿,黄杨根子整个抠出来的十个大套杯,十个竹根套杯,你瞧着哪一个好?”宝茹受不住这古怪的氛围,到底先开口说话了。
郑卓抿抿嘴唇,只能去看那些玩意儿,随便拿起一个黄杨木杯子来看。这杯子实在太显眼了,满桌子它最占地方。一连十个挨次大小分下来,那大的足足的像个小盆子,极小的还比一般茶杯大两圈。
宝茹见他拿了那杯子,还以为他中意,故作自然道:“是这个呀,我也觉得这个最有意思!像是仿的南京那边的黄杨木套杯,那边说是流行这个,也不是酒器——谁能使这个喝酒。是拿来做顽器的。只不过那边做的精美,杯子都是雕镂奇绝,一色山水树木人物,并有草字以及图印呢!不过这也很好,只是粗粗雕刻,反倒很有些山野质朴趣味了。”
“宝姐儿,你怎么了?”郑卓听她絮语,放下杯子打断她,他本来是一个极体贴的男孩子,这一次却是反常了。他明明知道自己应顺着宝茹,她既然不想说,他不问不就好了么,为什么非得寻根究底?
最终得来的是两个人第一回的不欢而散,不,应该说是宝茹一个人的不欢而散。至少郑卓从来没有因为宝茹不开心过,就是这一回他也只是凭着对宝茹的担心和一股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这样坚持。
十年以后郑卓回忆起这件事也会在心里摇头,年少时候,其实他远没有旁人想的老成。他不知那是一个男子对女孩子的喜爱,至少是喜爱的一部分。喜欢的人是和别人不同的,你既会为她失了章法,但又有时反而会更不愿对她放松。若他真的足够老成,这些心绪他自然还是会有,但是他一定会学会不动声色。
不动声色是一种假装,看着她,看紧她,直到她愿意对他说出来。
儿女情思不必细表,又是翻过几日,便到了去牌楼大街的日子。
宝茹今日要去见那徐娘子,临出门打扮齐整了与姚太太看——头上挽着漆黑油光半髻儿,蜜合色圆领上襦,葱黄绫洒线裙,一色只是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
本来见夫子应以隆重为要,按着姚太太的习性怎的也会让宝茹换一色簇新光华的来,今日她却只是点了点头就吩咐如意去安排套车了。这不是姚太太反常了,她前头已打听过徐娘子的品格了,是个不落流俗的。姚太太晓得读书人的喜好,若是不落流俗那一类反而不喜太过装饰,故而并未让宝茹再去更衣。只是姚太太不知她难得一回不用奢华却偏偏没恰到好处,徐娘子偏是个爱女孩儿鲜妍明媚,鲜鲜亮亮的,不过这是后话了。
“见了徐娘子也不消局促,你是个极好的,见过的女孩儿哪一个越得过你去?”姚太太在马车上与宝茹说话。
这些话宝茹只是听一听罢了,孩子都是自家的好,在姚太太眼里自然没得比宝茹更好的孩儿了。可是宝茹却清楚的很,徐娘子的学堂在湖州都是极有名气的了,去她那儿的女孩子哪一个不是人尖子?宝茹原先在丁娘子处是个出头的,可是在徐娘子眼中就不定了,虽说宝茹很是自信,她当然也觉得自己很好,但合不合徐娘子的眼那是另一回事了。
马车自纸札巷子驶出往牌楼大街去,这一路倒是不长——不然宝茹就去考‘四大女学堂’。‘四大’都离纸札巷子有些脚程,最近的‘碧水堂’坐马车也要一个多时辰。牌楼大街在纸札巷子的西面,相比城东纸札巷子倒是更近着湖州中心了。
这一路大略要经过三四条闹市街,中间还夹杂了一些坊市。宝茹心里默记路程,发现竟只要两刻钟不到就能到牌楼大街,不由精神大振,心里暗下决心非得过了考试,投在徐娘子处不可。这样近的脚程,每日能起得迟些啊!
“这徐娘子哪里都好,各家太太都与我说她好话,都说她很有人脉,认得好些贵人,又说她很会教小娘子,她学堂里的小娘子格外与别处相比有种不同的气象!”
“各家太太?娘,你不会与人都说了我要去徐娘子处吧?”宝茹把目光从车窗外头收了回来,不可置信道。
“并没有呢,只是问一问,打听一下罢了。”看着宝茹不由睁大的眼睛,原本很理直气壮的姚太太有些讪讪的了。
这和说出来有甚分别呢,谁家没事打听一个女夫子,且这家有一个正要念书的女孩子,这是一望即知的。宝茹双掌一合,自己给自己鼓劲,越发坚定了——若是被打落了下来就太丢人了。这些每日有闲的太太们既知道自己要去考徐娘子的学堂,那就是这一带所有人家都知道,若最后没去,真是好生没脸。
“只是徐娘子一样不好,你们这些小娘子不要学。”话锋一转,姚太太说起了她打听来的详情:“不像你原先丁娘子是寡妇无着,也没得法子了,这徐娘子却是未嫁女自梳,这可不是好榜样!”
在姚太太看来做寡妇又不是丁娘子乐意的,自然怪不着丁娘子,但是徐娘子未嫁自梳却实在太惊世骇俗了些。宝茹并不觉得姚太太这般想多稀罕,就是在现代,单身主义的女性也足够让人侧目了。虽然宝茹觉得她原本就想拿徐娘子当榜样的——这时候既然没得好老公,索性就不要了么。只不过她晓得这也只能想想,说出来姚员外姚太太能被气死,更何况,更何况,还有那样一个男孩子——虽不至到了婚嫁的念头,但想要亲近的心思已经很清楚了。
“娘,你知徐娘子为甚自梳么?”宝茹原本不知徐娘是未嫁自梳的,这会子实在想知道。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到底有什么缘故,徐娘子又是如何顶住世俗目光的。只要想到其中种种艰难困境,宝茹就觉着徐娘子不仅挺了过来,还成了湖州数得着的女夫子,简直不可思议。
“诶,其实也是苦命人。”别看姚太太刚刚说宝茹不要学徐娘子时那样严厉,这时候说到徐娘子的苦处时却又软了心肠。
宝茹当然晓得姚太太的性子未免‘分裂’,但她只能习惯。对姚太太的话她也不见得多诧异,这时候若不是有难处哪个女孩子能择了这条路呢。
“徐娘子本名是徐慧娘,你年纪小没听过她家,湖州徐门说起来也是好气派的家业,家有万万贯钱财,她家统领着全湖州的生丝生意,湖州丝绢进出都打她家过一遍。家中钱过北斗,米烂成仓,黄金白银,多不胜数,珠光宝气,耀花人眼,至于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也不过平常。不过这些事儿都是老黄历了,不说你们这些小娘子,就是我年轻时都听的不多了,还是我那时在织坊里做事,常有那老织娘提一两句才知喱!”
宝茹听住了,这可出乎她的意料了。湖州本就是产丝大户,湖州生丝可说是外省俏货,每年生丝一项流水就不知多少万两银子,主掌这个的徐家可以想见其中的泼天富贵了。这样人家的小姐和一个小小女夫子如何联系到一起,想不来。
“恍惚记得是仁德二十一年还是仁德二十二年来着,那一年圣人清查织造府账目,也是亏空忒多,不知怎的牵扯到了丝业巨贾,不只徐家,还有苏州、南京、杭州那边都有人牵涉。”
宝茹沉默了,封建社会商贾就是无根浮萍,统治者的一个念头就能摧毁他们,百年家业,万贯家财,说没得就没得了。
“那场风波徐家只是被牵连,到底一家人性命是保住了,只不过家业却全被朝廷抵了。那时徐娘子正是待嫁,要嫁的人家也是显赫,是个什么官儿不清楚,只知家里有个正三品,嗐!富贵相交,这本是常理,可是徐家败落了,那家如何还肯,到底退了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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