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这些日子,您一向可好?”
大姨娘起身,踉跄地走到他近前,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赵晋负着手,垂眼目视她,并未打算伸手相扶。
“爷清减了,是不是身边的人伺候得不好?爷,您留下玉琴吧,玉琴哪怕只在您身边,做个端茶递水的丫头,也心满意足了啊。您为什么,为什么不要玉琴啊?”
她声音哽咽得厉害,实在是太痛苦,太害怕了。
赵晋背光立着,他高大的身影将她身前的全部光线笼住,他声音依旧温润,却一点不掺情愫,疏淡地道:“文书已给了你,何苦面见,亲口说那些绝情话。”
大姨娘怔了怔,反应许久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仰起头,瞧他身上玄色云锦泛着耀眼的光芒,她试探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揪住他袍角,“爷,您是不是有什么难处?您是不是遇到难事了?若不是遇着事,您说什么也不会把太太也送出来。您做的一切,都是有缘故的对不对?玉琴愿意等您,愿意等您一辈子,爷,您别赶玉琴走,无论是多可怕的事,多大的灾祸,玉琴舍了这条命也没关系,爷,玉琴打小就在您身边,离了您,玉琴还怎么活啊?”
她哭得很厉害,肩膀抖动,整个人都快晕厥过去了。
赵晋俯下身,掐住她的下巴令她仰起头,他眸色幽暗,唇边还凝了一抹轻嘲,“是么?”
他说。
“爷这么重要?重要过你的位分,重要过你自个儿?”
大姨娘不知他为什么这样说,她仰着头,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的眼睛,“是,爷在玉琴心里是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
赵晋笑了下,指头顺着她的下巴抚向她脸颊,“那年夏天,爷在上院南窗下,听见老太太吩咐你,说要你只要把爷盯住了,当好她的眼线,以后保管叫你当姨娘,当主子。”
他甩开她,直起身站定,冷然地睨着她道:“这些年,你日子过得不赖吧?爷在吃穿用度上,没亏待过你吧?你想当姨娘,爷叫你当了。你想做主子,爷拨了好些人伺候你,人呐,不能太贪心,你当年靠着出卖爷的消息在老太太跟前卖好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日。这会子哭哭啼啼做什么?钱拿着,过你的逍遥日子,依旧当你的主子,呼奴唤婢好好活着,不好?”
他踱开步子,耀眼的阳光一下子射入进来。大姨娘眼眸被刺激得睁不开,只是眼泪不住地往下滚,越滚越多,越哭越厉害。
赵晋走到厅心,立在佛前,仰头瞧着上面那泥塑菩萨庄严宝相,若佛真能渡人,外头那些饿死的、战死的百姓,他们此刻何在?在阿鼻地狱煎熬,还是升仙飞天过着神仙日子?死后之事,谁知道呢?
大姨娘摇着头,小声辩解着,“不是,不是这样……奴婢一心为了爷,都是为了爷好,老太太又怎么会害爷呢,都是为了爷好……”
赵晋道:“如今脸已撕破,知道真相,你可满足了吗?从今后,桥归桥、路归路,你还年轻,总会遇到良人,就当是我赵晋无福。”
他转身,跨过门槛步下长阶。
一重一重白玉石阶尽头,是高墙沉影,他的身影在明媚的光下,越来越远,越来越淡,直至再也瞧不见了。
大姨娘伏跪在地上。她想起临行前,自己拦车去问四姨娘,“今后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四妹你,就不想亲口问问爷,为什么这样做吗?”
四姨娘正弯身蹬车,闻言,她笑着转过脸来,“不必问,也不欲知道答案。相看两厌,不如不见罢。”
望着垂下的车帘,渐渐远去的马车,她口中一直咂摸着这句话。
“不如不见……”
当真是,不如不见。
——
清溪别庄内,屋前屋后刚挂上点燃的灯笼,一派红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把人的身形也镀了一层橙色的光圈。
卢氏刚沐浴过,长发披散在肩,发梢上还滴着水。侍婢进来掌灯,幽暗的房间亮起来,卢氏侧过头问:“什么时辰了?”
侍婢笑道:“酉时一刻,今儿天不好,早早就黑透了。”
见卢氏穿得单薄,身上水迹也未擦干,不免又嘱咐一句,“太太,夜晚风凉,您还是多穿点儿。”
走到黄花梨木万字纹大立柜前,取了件厚度适中的袍子,替卢氏披在肩上,又拿过巾布,替她抹拭湿发。
卢氏对镜笑道:“辛苦你了。”
侍婢忙道“不敢”,这位太太的脾气,她是当真摸不透。大多数时待人,都是冷冰冰懒得言语,可有时又觉得她孤清的可怜,自打她跟几个姨娘被丢在这庄子里头,爷再也没来瞧过,今儿更把两个姨娘都撵了,大伙儿都在传,说不日就要轮到太太。
底下人猜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官人是攀上高枝了,要娶个身份贵重的太太,为了扫清障碍,因此把家里女眷都赶了出门。又有人说,是官人要倒霉了,城里这些日子抓了不少人,好些都和官人生意上有往来,说不定下个就轮到官人。流言纷纷扰扰,叫人辨不出哪是真哪是假。不过瞧太太这幅淡定模样,倒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她心里倒有几分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