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爹就是不回头,他一直走啊,走啊,走的整个的人在记忆里都看不到脸了,就剩个背影,还越发的模糊……
爹走了,奶老了,娘病了,弟弟妹妹还小,余大妞人没老,小小年纪心却先老了,她不是哑巴,却已经成了娘那样沉默的人,脑袋里什么都没有,成日子就只受着忍着……
那之后没有一日不艰难,艰难汇成了苦水,捞都捞不起的苦日子熬着,可有一样,不论是谁说爹死了,爹在外面发了财入赘了的闲话,余大妞都没放弃希望,她一直就相信爹活着,爹早晚是要回来的……
每日里她去高处拾柴的时候,便会站着,看着爹远去的地方,努力回忆爹的样子,记不得爹的长相了,但是爹有一双蒲扇一般的大手,他能把自己举的高高的,够树上的青果子……
余大妞眼巴巴的向前面看着,面前的道路比故乡镇上最好的路还要宽敞,而爹,就在这条路里呢,在这条路的某个地方呢。
她幻想起来,假想那个备用,进入这条巷子,一步一步的走着,而后推开某一扇叫做家的门,那时候她们便在院里慢慢坐起来,努力记起爹的样子……
巷子里的路面是极干净的,比她们老家的炕面还要干净,路的两边,是斜对着的,难以想象的门,那门那个大啊,那个高啊,难道自己这样的人?就要在这样的门后面活着了?
这是做梦吧?
清风吹走暑伏的躁意,余大妞便闻到了满鼻子的香气,不久之后她才知道,是这巷子里生的桂花树在冒着香气。
而她嫁人之后,跟着夫君去任何地方,第一件事便是在院子里种桂树。
她们站了没一会儿,四五个穿着青衣的人便奔跑了出来,到了他们面前便给她们磕头,阿奶吓的一直躲,那几人怕惊到老人家,又赶忙爬起来,笑眯眯,勤恳的帮着马大叔卸行李……
这晚,余大妞才知道,这是自己家里的仆人,带头的那个叫做石介,还有石婶子,还有大墩,小墩儿,这些人从此便与自己家联系在一起了,再不分开了,甚至他们死了,埋骨头的地方,都离自己阿奶,爹娘不远。
余大妞眼睛好,激动的发抖,便四处看着,看到每一片叶子,每一颗草,那些东西清清楚楚……从叶片上流下来的水滴都干净无比,一滴滑下来,就落在她的眼里了。
后来那巷子尾便来了很多人,都是小跑着出来的。
所有的人都在笑着,男人,女人,老人……活了十五年,这世道欠了这家人所有的笑脸都在这一日补全了。
朦朦胧胧的,巷尾又来了她们一直想念的老安人,还有小安人。
真的,余大妞就觉着,只一眼她就认死了,那就是自己家的亲人己人,这世道欠自己家的一切善,就都能从这两人身上,眼里看到。
老太太的手是暖和的,她也不嫌弃自己邋遢,就颤抖的摸着自己的头发说:“可,可来了啊!难吧?回家了……回来了……总有回来的啊……多好啊……”
那小安人就像戏台上的皇后娘娘,她走路都是端庄的,她扶着她家老安人,便一步一步走来,等到来到近前了,她笑笑,忽然便伸出手搂住了自己的阿娘……阿娘嘶哑的哭了起来。
余大妞两个耳朵都是发蒙的,就听到她连肉亲的茜儿婶子对她们说:“到家了呢!”
刹那,爹要不要都无所谓了,满眼就剩下这个为她们支撑,壮胆的小婶子了。
“这是咱大妞?”
小婶子拉住自己的手来回摸着,一点儿都不嫌弃。
余大妞有些自惭形秽,她知道自己的,黑,粗糙,邋遢……就连阿奶都满面抱歉的跟小婶子说:“咱们身上邋遢,别粘你身上灰……”
可是阿奶没说完,小婶子便搂住自己道:“老太太说什么呢,我看到这孩子就看到了自己亲闺女一般……”
呃,没几天之后,余大妞才知道,这个自称娘的小婶子,就只比自己大一岁,却依旧是依赖的。
本!那个只有背影的傻爹他就靠不住。
如此,余大妞被拉着手,慢慢向着家里走去……去家的路是舒畅的,奇异的,她甚至能透过单薄的鞋底,感受到浅浅的路面上凹凸的小牙子,之后,她总会慢慢变老,就总做梦梦到回家的路,就该是鞋底这样的感觉,不滑,踏实,甜蜜,一步就是一步。
家就在左边第二个院子,那院子的大门那个高啊,高到她们全部仰着脑袋才能看到门顶。
走在前面的石介两口子帮她们推开大门,那大门便缓缓敞开,就用门的脊背撞击青砖的墙……
手又被拉住了,是阿娘,她脸上全是泪,害怕就拉着自己壮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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