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的前一天,学校联系了江城火车站的人到学校专门为学生预定火车票,柳侠、云健和另外几个家在京汉铁路沿线的同学定了十三号晚上的车票,车子到原城早晨五点多,柳侠坐这趟车回家最合理,不浪费一点时间。
柳侠订完票回来时,拿到了柳钰的信。
柳钰信里写的一件事,让柳侠半天都没回过神:牛墩儿他姐牛花萍死了,怀着孕跳崖自杀的。
柳钰写到:
当初花萍姐死活不愿意换亲,村里人都说她没良心,当姐的只要能给自己兄弟换个媳妇,就是死了也该高兴,只要娘家能有后,不断子绝孙,当闺女的受点委屈算啥?跟谁不是过一辈子。
花萍姐坚持了一年多,到后来她伯她妈都骂她,嫌弃她,只有牛墩说啥都不让她嫁给那个男的,自己也坚决不娶那个女的。
可后来也有人给牛墩又说过几次媒,对方一听他家的情况全都不愿意,牛墩她妈就一天到晚不停的骂她、咒她,她在自己家都没法过了,死了心,就同意了换亲。
我从去马寨干活就没见过牛墩,听柳淼他们说牛墩儿成了亲后不和他媳妇一起睡,天天晚上都是自己去睡柴窑里。
今儿我回家,跟柳淼、柳森一起去看牛墩,才知道,他媳妇已经被娘家接走了。
花萍姐死了,没给那家留后,他媳妇家也不让她给牛墩儿家生孩子,他媳妇不愿意走,跑弯河那边藏了起来,但还是被找到了,他媳妇跪着求她伯也不行,就又想往山里跑,她伯和她哥一块把她绑起来背走了。
花萍姐死之前回了一次娘家,跟谁都没提她怀孕的事,把家打扫了一遍,给她妈的屎尿彻底收拾了一下就走了。
她死后牛墩才在自己铺盖底下看到她的信,她说,她原本想着就这么过一辈子,老了死了就算了,可没想到会怀孕。
她不知道自己怀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如果是个女孩儿,那长大了就会和她一样,她宁愿一辈子不要孩子,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跟她一样像个牲口一样过一辈子。
到现在,村里人还有人在说,花萍姐死了也没啥可惜的,一个女的,明知道自己死了可能会叫自己兄弟的媳妇、孩儿都保不住还去自杀,活着有啥用,压根儿就是白养了,早知道还不如当初生下来就直接搁尿盆里给溺死了呢!
花萍姐婆家那边不让她进祖坟,出了门的闺女也不兴葬在娘家,牛墩把花萍姐的尸体拉回来,他伯不让他进村,牛坨叔去劝也没用,就来找俺大伯跟咱大哥,俺大伯过去把牛勺骂了一顿,最后,牛家出了几个男的挖墓,俺大伯和大哥做主把花萍姐埋在了雉鸡岭。
雉鸡岭是柳家岭大队最靠西的一个山岭,过了雉鸡岭,就是邻县的地界了。
柳侠放下信,脑子里模模糊糊出现一个十来岁女子的身影,一身破的不能再破的衣裳,放了学就抱着书本往家跑,看到在学校坡口耍着等柳长青开会的柳侠时,会放慢脚步跟他笑笑,然后又加快步子跑走。
她家里有个瘫子娘,她得赶紧回去给她换屎布尿布。
那时候,村里人会说:“要不是牛勺儿媳妇瘫着,俺就叫俺妮儿跟他家换亲,谁家娶了花萍就有福气了,又好看又勤快。”
柳侠情绪低落,寝室里几个人都感觉到了,张福生问柳侠出了什么事,柳侠把柳钰的信给他,他看完又给了其他几个人。
黑德清说:“我们那边前些年也有这样换亲的,这几年生活好了,就很少了。”
云健说:“我操他妈,这牛墩儿他妈不是女人吗?儿子要娶媳妇儿过日子,女儿就不是人了?”
詹伟说:“柳侠,你们不是属于中原地区吗?又不是西北、西南的大山里,怎么到现在还有这种事啊?”
柳侠讷讷的说:“我们县城离原城只有三十多公里,原城是省会,跟我们那里好像两个世界一样,就是我们荣泽北面几个乡,听说也没有换亲的,只有我们那边几个山区公社……我们那里穷……”
沙永和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人要是连肚子都填不饱的时候,尊严、爱情什么的都是狗屁,只有繁衍后代和吃饱肚子这两种本能会被尊重。”
毛建勇气愤的叫:“那不会跑吗?出去打工,我们那里,还有深圳,到处都是厂子,跑出来不就有活路了吗?她都敢跳崖自杀,怎么不敢跑啊?”
柳侠有点迷茫的抬起头,他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们那里因为亲事寻死的女子牛花萍不是第一个,为什么她们连死都不怕,却不敢跑出去找一条活路呢?
他把自己的疑问告诉了柳凌,考最后一门前,他接到了柳凌的回信:
因为恐惧吧?对外部世界的未知带来的恐惧对她们而言可能比死亡还可怕。
一个户口把我们禁锢在了贫穷闭塞的地方,几十年画地为牢的生活让我们失去了和外面世界的联系,即使今天世界已经敞开了大门,我们中却有很多人不知道该怎样融入外面的世界了。
我们每天去望宁,还听咱伯、大哥、三哥经常说起外面的世界,可当我第一次去原城参加作文竞赛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我多么惶恐不安。
恐惧外面一切自己未知的,不安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生怕自己不得体的举动会当众招致羞辱,那心情,真的是自卑到无以复加。
牛墩和花萍姐她们几年都不会出一次柳家岭,她们不知道外面什么样,即便知道,你觉得她们被封闭了二十多年的心有勇气面对外面广大纷繁的世界吗?
但更大的可能是:长期的隔绝让她们已经忘记了外面还有个广阔的世界,柳家岭和石头沟并不是世界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