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道:“达摩寺虽然是天下第一寺,终究也受朝廷管辖,属于公家单位。老衲这些年住持本寺,不瞒你说,月俸还是云阳太守发放的呢,反正当的是萧氏产业的家,他们真要颠覆达摩寺,也随便啦。不过要屠寺,那老衲可不能答应,我寺众共三百四十七人,哪一条不是活生生的生命,容得他们践踏?他们若是敢滥杀无辜,那就问问我达摩寺的武僧答不答应吧。”
这一顿宣誓般的发言,说得义气干云,垂垂老矣的老方丈,也有护持寺众的决心。当然,要是能够不战,当然是不战为好。方丈眨着眼睛对释心道:“依老衲之见,你莫如先避避风头吧!老衲有个师弟在武当山修行,你去找他,他自然会替你安排的。”
释心有些纳闷,“方丈大师的师弟怎么会在武当山?”
方丈哦了声,“老衲没告诉过你,当初我们师兄弟一起拜在净空祖师门下,我那师弟尘心不死,背着师父正式谈了一场恋爱,被师父逐出师门,后来就上武当山入道了。”
不用说,又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情。释心点了点头,“没想到……”
方丈问:“没想到什么?”
他回过神来,正色道:“没想到前辈们的人生经历也是如此多彩。”
方丈笑了笑,“那当然,谁还没年轻过!”
“可是弟子不能离开,宁王既然发话要屠寺,弟子不在,正好让他反咬一口,说达摩寺有意藏人,那达摩寺就万劫不复了。”释心说着,很虔诚地向方丈合什一拜,“弟子在寺中修行一遭,是弟子与达摩寺的缘分,不曾想最后会给达摩寺招祸,一切本非弟子所愿。红尘中的这把业火既然烧进了这清净地,弟子再留在寺里,恐怕也不得安生……”
方丈看着他,最终怅然道:“红尘中修行也是修行,你在哪里都能做到最好,老衲对你有信心。”
释心阖目行了个佛礼,没有再多言,提袍迈出了方丈禅房。
出门便见公主站在那里,惶惶然望着他。他略顿了下,错身从她面前经过,公主嗳了声,忙追上去问:“大师,你和方丈说了半天,是不是准备还俗啦?哎呀,这次宁王歪打正着,我冤枉他了,他其实是膳善安排的卧底吧?”
她说着,居然仰脖笑了两声:“天助我也……”
释心无奈地叹了口气,“施主真是天塌下来都能笑得出。”
公主说:“要不怎么办?你又不肯避风头,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哭哭啼啼也是一天,高高兴兴也是一天,况且我觉得我不会这么短命的,大师当了这么多年的战神,也不会平白死在宵小手里。你会还朝,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对吧?”
可能是这种没心没肺的快乐能感染人,他也并不觉得镬人压境是多么可怕的事。
往柿子林走去,迎面山风习习,盛夏已经过去一大半,再有三日就立秋了。他站在小坡上向禅房眺望,柿子树的枝丫上挂满了青色的小果子,岁月无惊,他本来还盼望着能见千山暮雪,红柿子挂满枝头的,现在看来……好像等不到那时候了。
“施主决意回膳善去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她这个问题。
公主对插着袖子说:“是啊,我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来上国整整走了三个月,后来一直忙着搞事业,一晃眼大半年都过去了。狗不嫌家贫嘛,虽然家里没有爹娘,但我有哥哥嫂子啊,我也想我的珠宫,你没看见我的宫殿有多奢华,墙壁都是用大片云母贴成的,我在膳善,算是个比较受宠的公主。”
说来说去,舍不下富贵荣华,谁不想过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在达摩寺里她不光学会了自己洗衣服,还得记账打饭,等将来老了回味回味,也是段愉快的经历吧!
“这上国,没有什么令施主留恋的吗?”
在她心里,不断引诱他是在搞事业,这公主看似手段高超,其实她什么都不懂。
公主偏头想了想,“有啊,上国的东西很好吃,每个不想吃我的人都很有意思。比如你和知虎兄,还有方丈和圆觉他们,你们都是好人。如果宁王不来捣乱,我还想看看柿子林下雪时候的样子呢,一定很美。”
她也记挂着柿子林的初雪,所以有时候人的快乐是相通的。
他眯着眼,望得更深更远了,曼声说:“当初来上国,施主心里是不是满怀怨恨?”
公主说:“怨恨谈不上,出来逛逛也挺好。就是上国太危险,还好我命大,遇见了大师,如果换了另一个人,我可能早就死了……嗳,你不要老是背对我说话,回头看我一眼啊。”
微风中昂首而立的释心大师,果然风华绝代,公主每回都是唱单簧,说过就罢,也不指望他能回应她。但这次他竟应了她的要求,那一回眸,干净得像达摩山上的泉水,大概念佛涤荡心灵,菩提和白衣,就是最高级的点缀。
一阵风吹来,吹得他颈上佛珠的穗子翩飞,穿过纷扬的流苏,他看见她的脸。
她言笑晏晏,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快乐着。世上应该没有比她性格更好的人了,他心里也暗想,如果换了一位公主,是否能够长期保持热情,去温暖一个清高桀骜的人?大概是不能的。
一路行来,其实各自都不容易,如果她要回去,那么便让她回去吧。天岁镬人遍地,她留在这里也危险,不如回膳善,回到亲人身边,过她习惯的日子,将来找个合适的人,走她正正经经该走的路。
只是有略略的遗憾,她在天岁露过面,所有镬人都知道有这样一位公主,回到膳善去,她能平平安安度过余生吗?她的驸马,又能不能保护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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