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善国不搞农耕,因此也没有这么大的柴禾堆。这里应当是附近几个村落专用来堆放秋收后的秸秆的,日久年深堆起又用不完,于是内层潮湿,外围不断扩大,连连绵绵,总有四五十个。人走在其中,像走进了奇怪的世界,要不是脚下还有干草,会误以为闯进了乌尔禾雅丹。
公主从车上下来,往前看,隐约能看见草垛子尽头的荒庙,释心也如设想的那样,确实打算在此停留过夜。她站在原地算了算,即便是从这里开始追击,跑进荒庙应该也用不了多久。
于是摆摆手,让他们都离开,绰绰和有鱼恋恋不舍,“殿下,您一定要多保重。如果计划又失败,别硬拼,回来我们从长计议。”
公主却下定了决心,“天岁人的书上说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我够惨,有良知的出家人是不会不管我的。”
公主决然迈上了征途,因为知道圈套是自己设下的,因此步伐十分从容。
当然了,天光朦胧下的预估,难免会出一点差错,距离荒庙的真实距离,要比公主预想的远一些。
“啪”地一下,挺大一个雨点子,砸在了公主光洁的脑门上。
公主抬手摸了摸,懊悔下车的时候没带雨伞,看样子要淋雨了。不过淋雨也没关系,浑身湿漉漉的美人撞进怀里,那才叫刺激。公主甚至已经设想好了开口的第一句话——“大师,我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是不是你在想我?”看吧,无形中撩一把,就算成了佛也遭不住。
脚下加快点,不知道那些安排好的人埋伏在哪里,当然出其不意的效果更好。公主左顾右盼,心情雀跃,只等草垛后面窜出几条人影来,她好拔高嗓门大呼救命。
雨点慢慢下得密集起来,好在四月的天气很暖和,雨打在身上也不觉得凉。公主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前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沙沙的声响,草垛子顶端覆盖的茅草一阵轻晃,然后六七个人从草垛背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定睛看,个个身强体壮,公主简直要为王府扈从的办事能力叫好,这样的体格才像镬人的模样。
“辛苦各位,好好干,事成之后另外有赏。”公主向他们拱了拱手,饶是戴着面纱,一双眼睛也美得如同曜石一样。
可是那些人没说话,脚下蹉着,上前了半步。
一种奇怪的危机感忽然弥漫,那些人半低着头,看不清面目,但危险的气息从每寸骨节下泄露出来,公主心想要不要演的这么逼真……难道夜路走得太多,真的遇见鬼了?
天顶忽然有闪电划过,照亮了那些人的瞳底,他们的眼睛在强光下呈现出斑驳的金色——镬人!
公主头皮发麻,来不及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转身就跑。可她身上的味道是最好的指引,紧紧钓住那些镬人的味蕾。她知道镬人追上来了,就在身后,仿佛一勾手就能逮住她。她只有亡命狂奔,原来专心逃命的时候根本抽不出空来喊救命,怕一喊,气就岔了。
公主呜咽闪躲,这草垛子阵像个迷宫,永远走不到尽头。她想往荒庙跑,想去找释心,可她找不到庙里的火光了。绰绰有鱼还有王府的那两个扈从,早已经不知去向,公主觉得这下子真要完了,再也用不着费尽心思勾引楚王,那个远在六千里外的家乡,她也回不去了。
雨下得好大啊,胡乱撞进眼睛里,那些镬人紧追不舍,公主不敢回头看,也没想到自己在生死一线时那么能跑。然而力气渐渐用尽,身后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公主绝望地想,不知道这草垛子风水好不好,将来有人说起这段历史,也会为公主瘗玉埋香,而感到无限惋惜吧!
跑不动了……要不然不跑了吧……
正犹豫要不要放弃,恍惚看见泼天的雨帘里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那样圣洁的颜色从暗夜中突围,简直就像佛祖降临。
公主大喜,不顾一切地跑向他,完全忘了他也是镬人。
又是一道闪电,巨大的能量仿佛要撕裂天幕。公主看清他的脸,那双眼睛也是金色的,比追赶她的镬人更纯净,更鲜亮。
公主忽然踟蹰了,开始担心他和那些镬人会不会结成同盟。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自己岂不是死定了,到最后连渣子都别想剩下?
但不知为什么,追猎她的镬人也停在了五步之外,似乎有些畏惧似的,并没有扑赶上来。
释心一把将她拽到身后,与那些镬人对峙,一面凉声道:“庙里的火堆上烧了热水,施主先去暖暖身子吧。”
万道雨箭坠空,雨水从他鼻尖眼睫滴落下来,淋湿的棉麻布料紧贴肌理,看得见僧袍下蓄势待发的肉体。
公主忍不住哆嗦了下,现在的释心大师真的和之前所见不一样。那种佛法庄严的气象褪尽了,电闪雷鸣中变得又邪又狠戾……是不是现在的他,才是释放了天性的他?
公主觑觑那些黑衣的镬人,小心翼翼问:“我走了,那你呢?”
他大概觉得她太啰嗦了,漠然看了她一眼,“那施主留下,贫僧先走?”
“嗳别……”公主抱着胳膊讪笑,“我走、我走……”
后面的情况她就不清楚了,反正没听见他们说话,也没听见刀剑拼杀的声响。
公主跑进荒庙后四下打量,很宽绰的佛堂,偶尔有几处漏雨,佛堂上方还留着一尊佛像。天岁信奉的各种佛,公主都不知道出处,也认不得那是什么佛,只觉得慈眉善目,长得令人心安。
到这里就算安全了,公主长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衣裳全湿了,又沉又冷贴在身上。
卷起裙角拧了拧,层叠的轻罗上拧出好大一滩水来。火上是架着个瓦罐,里头咕咚咕咚翻滚着热水,可她没心思管那些,倚在门旁向外张望。可惜夜色如墨,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释心大师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