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吾至玉门大概走大半个月,自上次突厥侵扰冷泉驿后,这条开通了数年的伊吾道又渐渐不太平,多有流匪抢掠商旅,王涪特意请伊吾守军派了一支十余人的军队一路护送。
除此之外,王涪专为春天寻了辆阔绰马车、车内设有软榻、茶案、香炉,还有一个专门伺候春天起居的小婢女,名唤何鄯鄯,才十一岁。
来去境况,真真的天差地别。
送别的人群,陈叔叔和绿珠、安万金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不知不觉,已到了秋寒的时候。
草色近看尤是带着盎然绿意,远远一瞧,连片绿野,早在不知何时染了满地枯黄之意,风里裹着细碎的寒凉,这热闹繁荣的伊吾城,看着也带着几分萧瑟。
“姐姐,伊吾已经看不见啦,我把帘子落下来好么。”鄯鄯见春天仍远眺望着伊吾城门,小声道。
她回过神,眼里有闪闪泪光。
她从来没想过,她还有回去的一天。
如果没有一路所遇的那些善意,她早早已死在半路。
回想自己的过往,才十五岁的年纪,有过无比的快乐,有过悲伤和无助,也有深深的自责和痛苦,也有过短暂的解脱和幸福。
有很多东西变得微不足道,也有很多东西显得弥足珍贵。
马车和人群沿着伊吾道的车履足迹往回走,李渭领着这一支送行的军队,王涪骑马伴随春天左右,时不时说上几句话,陪她解解闷,他也是河西人士,多年走南闯北,天文地理,风土人情,侃侃而谈,倒是比李渭有趣的多。
算起来,王涪这半载为了寻她来回奔波,很是有些故事,春天连连道歉,甚觉对不起他。
“这倒没什么。”王涪坐在马车外大笑,“我不过费些脚程,不及你们一路十分之一的辛苦。”他据实说,“如今能找到女郎,我亦是大功告成,只等王爷赏赐。”
春天亦是颔首微笑,闻言动了动纤细的手指,抓了抓长裙。
一路紧行满赶,衣食住行却无一处不精细妥帖,她知这一路荒凉,却屡屡惊叹王涪每日都能有些新鲜东西逗她开心,有时是一只机关精巧的连环,有时是来自某地的一种有名的吃食,有时又是拙朴有趣的小玩意。
绝不会让她在这漫漫路途中感觉到分毫的无趣、孤单或是轻慢。
鄯鄯虽小,也很爱笑,笑起来只见雪白的贝齿,双眼迷成一道小缝,只觉分外的可爱,她一团稚气,服侍日常起居却十分娴熟,每天都能逗的春天开怀。
王涪和鄯鄯,都是很能招人喜欢的。
自安万金家的那夜起,她就很少能和李渭说几句话,两人关系变得极其微妙而奇异,似亲近又仿佛分外疏远,以往两人形影不离,如今换做王涪时时陪伴她左右,李渭倒是和那一队兵卒相处的融洽,同吃同眠,同进同出。
王涪也感受到两人之间这奇怪的氛围,和春天说话的时候时不时瞥瞥李渭,见他神色一惯平静,也同李渭说几句话:“能凭一己之力从莫贺延碛再到突厥国,能毫发无损的回来,阁下真的了不起,某佩服。”
李渭笑了笑,无奈摇头:“我倒是有些后悔,若早知王兄在后寻人,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让王兄帮忙,倒更便利些。”
春天坐在车内,闻得此言心头忽然一滞,如鲠在喉。
塞北的秋意来的极其的迅速,不知哪日早晨,青霜已沾屋瓦,荒凉沙碛的芨芨草猛然间被吹尽最后一点绿意,瑟瑟发抖的缩成一团灰黄。
夜里宿在苦草驿,天气寒冷,呵起成霜。驿站简蔽,春天一行人就把驿馆塞的满满当当,鄯鄯将车厢内锦被香炉、茶案俱都一一往下搬。
李渭将马鞭往腰间一塞,也帮着鄯鄯将东西搬入房内。
他将手中的香炉搁在案上,见春天解下风帽,独坐在屋檐下,晒着明晃晃的太阳,想了想,迈步上前。
这两日两人之间,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两个人心里都有愧。
春天听见脚步声,眼尾也瞥见李渭的身影,将头往侧旁一扭,避着他。
李渭见她这个动作,站定,隔她几步,看见她柔美的一小半侧脸和一截纤细的脖颈,思量再三,问她:“苦草驿外头有一片红沙,夕阳照耀下,沙地色彩如霞,要不要去看看。”
“不用了。”她轻声道。
“好。”他点点头,快步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