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时的那个姿势,季明德除了在此刻就从来没有回忆,想起过。在那一刻,他的宝如他恨不能一生都捧在掌心的姑娘卑贱到无法形容。
为人的羞耻,为人的尊严什么都没有了她赤裸着下半身就那么躺在只铺着张竹席的土炕上冰冷抽泣,无望。
他和方衡两个无力回天。甚至最后孩子是怎么出来的他都不知道因为宝如不肯见他。她宁可方衡替她接生也不肯见他。
当孩子终于生出来之后。他就在窗外,听见她对方衡说:“小衡哥哥这可真糟啊我怎么会糟到这一步,你说说,我怎么会糟成这个样子?”
什么男女忌讳,什么礼仪廉耻,在那一刻,她连给自己拉件衣裳盖上腿的力气都没有。
哇的一声,清亮无比的哭声破窗而出,在这四月初八日的傍晚,震着季明德的耳膜不停发颤,雄洪有力的哭声,一声接着一声,哇哇不止。
从宝如破水到此刻,顶多不过一刻钟,季明德早怕有一场硬仗要打,连会替人剖腹的外科郎中都备好了,只待徜若难产,就让外科郎中上,便剖腹而取,也绝不肯让宝如受上辈子难产的苦。
可从宝如发动到此刻,莫说一个时辰,连半个时辰都不到,孩子就开始哭了。三个稳婆,带一个杨氏,声调里满满的欢喜,大呼小叫了起来。
“恭喜恭喜,大都督,弄璋之喜啊,王府添男丁了。”一个产婆走了出来,见季明德一身官袍,还在西厢的檐廊下站着,上前一礼道:“快进去看看吧,生的又快又稳,这皆是二少奶奶的福气和造化。”
弄璋之喜?
季明德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这意思是宝如给他生了个儿子。
晚春四月,院中的海棠开了一簇又一簇,在傍晚淡淡的余晖里像胭脂般红艳,美人般静阑,他依旧在廊下站着,一动不动。
假想了太多次,怕宝如会难产,他将长安城中经验丰富的产婆们滤了一遍又一遍,找的是最稳当可靠的。怕季棠会像上辈子一样停胎,这些日子来他都没有睡过好觉,掐准时辰,夜里一只手虚搭在宝如身上,听孩子的胎动,生怕胎动会停。
千算万算,没想到孩子会来的这样快,快到他措不及防,而且还是个男孩。
季棠了,季棠去了何处?
季明德忽而转身,险险撞倒产婆,直冲冲进了卧室。
铺盖新换过,室中淡淡一股血腥气。宝如已经躺稳了,盖着水红绸面的被子,孩子生的太快,连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孩子已经在襁褓里了。
杨氏怀里抱着孩子,襁褓是她自己包的,白绵绵的细绵布,衬着小婴儿红嫩嫩的肌肤。脑袋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家伙,一双圆圆的眼睛自打生下来便睁开,恰与宝如的眼睛一模一样。
不过新生的孩子,头发至少三寸长,方才叫产婆们洗了洗,此时干了,一点胎脂也不带,虚蓬蓬高竖在头顶,又滑稽又可爱。
杨氏只看了一眼,哎哟一声,便疼到了心眼儿里,她在四十岁这年有了孙子,她的人生算是圆满了。
还在拿酒精擦拭剪刀的产婆回头,见季明德脸色很不好,呆愣愣站在窗边盯着孩子。解释道:“我打二十岁开始给产婆打下手,整整接生二十年,也是头一回遇到尊府小公子这般生的快的。
孩子生的快,妇人少受罪。这是大都督和二少奶奶的福气,快去看看孩子,给二少奶奶道声辛苦吧。”
季明德再看了孩子一眼。
小家伙两只圆碌碌的眼睛明亮无比,襁褓在杨氏怀中不停突突着,不一会儿,小家伙一只拳头就从襁褓中突了出来,在空中虚虚一乍,杨氏便是一声叫:“好英武的小子,生出来就会耍拳。”
这样说,果真是个儿子。季明德几乎要晕倒。
闭上眼,脑海中仍是小季棠的样子,紧眯着的双眼,睫毛长长,像两弯细细的下弦月,圆而大的脑袋侧歪着,被装进陶瓮之中,宝如便倒扣上了盖子,圈入怀中。
那孩子最终,都不会再回来了吗?
杨氏把孩子抱了过来,往季明德怀里塞着,得意洋洋:“瞧瞧吧,我就说是个儿子,要不要揭开给你看看小牛牛?”
季明德转身,宝如也在望着他。
西厢是为了孩子出生,专门准备过的产房,外间盘炕,宝如住着,里间设床,是给孩子和奶妈睡的。
奶妈和杨氏两个抱着孩子进了里间,外面的炕上,便唯剩个宝如。另两个产婆清理了污秽,悄悄儿的退了出去。
孩子来的太突然,从开始发动,到生下来,顶多不到半个时辰。
宝如一脸得意:“方才产婆夸我,说我是她接生过的产妇里,最有劲儿,生的最快的。”
季明德哦了一声,握过宝如的手攥在手中,缓缓捏了捏两捏,道:“这是你这辈子该有的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