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旁听审的益州侯神色十分复杂,末了只给了一句话:“按律处置吧。”
堂上的大理寺卿暗暗扶额,私造兵器、害死益州千名将士,又屡次三番暗杀二公子,傅乘这几桩案子单拎一个出来都是诛九族的大罪,而这九族自然也包括了他的表兄,大公子夫人元氏的父亲元昭在内。
十日后,傅乘被判诛九族的消息传到重华苑。
“爹爹……”
元嘉采脑中一轰,整个人登时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倒在地上,手中珠串扣在地上,佛珠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魏硕兀自静坐于院中凉亭之中,一条洁白的毛毯盖在双腿上,人如山涧清泉,皑皑白雪,他身边的每一道光都似玉一般柔和温华,每一缕风都轻得没有半点冲撞。
透过远处的窗格,他看到一道挺括的黑色身影缓缓而来,从回廊行至垂花门进入院内。
云横提着一壶酒进来,步子跨得冷冽又雍容,嘴角似乎还挂着淡淡的笑意。
一时间,魏硕仿佛看到当年才十几岁的二弟,他身姿挺拔,目光锐利,英气逼人,有着所有少年都没有的冷酷和张狂,也有着超乎常人的冷静和智慧。
尤其是第一次见云横穿上黑色铁甲的时候,魏硕的心潮从未有一日那般疯狂地涌动过。
银鞍骏马,疾驰如电,烈风荡涤。
云横头顶明月如雕弓,脚下落花卷飞燕,好似生来就该握着一杆银枪去征服四方,浑身透着令天下臣服的威严盛气。
尽管魏硕作为庶子,但他年纪轻轻便已经在整个云境扬名,也曾自负骄矜,也曾令敌军贼寇闻风丧胆,也曾一匹玉兰白龙驹驰骋江山。
可知道见到自己这个弟弟穿上一身戎装之时,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光芒万丈,不容忽视。
偏偏在那个时候,他急功近利地想要捣毁胡人巢穴,却被敌方设计陷入阵中废去双腿,自此再也无法操戈披甲,只能躲在这益州侯府的大门之后,享受弟弟打下来的繁华盛世。
其实他根本不爱着白衣,也不喜喝茶下棋,便是做那沙场上最末等的小兵,都比这副孱弱无用的身躯有用得多!
至少他可以一人一马一刀,看那万里长云、千山白雪,同将士们一起着战甲、饮烈酒、洒热血!
可他再也不能。
黑暗中待得久了,他越是用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伪装自己,心中的恨就越发清晰,以至于看到街上昂首阔步的行人都会生出杀意,甚至觉得自己就同城墙下缺胳膊断腿的乞丐无异!
泥泞之中,是不离不弃的妻子蹲在身侧认真告诉他,这天下除了烽烟战火的霸蛮,还有静水流深的智慧,即便他不能重上疆场,他亦拥有经世之才,能够守好益州百姓的安居乐业也是极大的功劳。
她眼底含着亮光,替他展望着未来。
不能驰骋疆场,那便做肱骨之臣,他若能做得好,来日的史书上定有这未必浓墨重彩,却着实细水流长的一笔。
他把她的话听进去了,也想起自己曾经给过她的承诺,她若嫁他,他必让她做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他因她一席话重新振作,拾起从前的书本学习如何治世安民,日复一日的策论递上去,他也同样获得了父亲的另眼相看,慢慢成为益州人人夸赞的好官。
甚至,这让他有一种不知算不算奢望的错觉,他或许还能重回巅峰,甚至比以往更加强大。
可他带给百姓的仅仅是温水般的好,时间久了就被遗忘,根本及不上弟弟一朝战马腾凌,不断开疆拓土来得慷慨激昂,令人心潮澎湃。
云横每次出征回来,城中百姓个个胸膛起伏、欢忭鼓舞,恨不得百里相迎,跪拜如山,那是他们眼里光芒四溢的战神,是不可直视与亵渎的,未来益州之主。
而他只能静坐于这一方小小天地,忍受着自己胸中的烈火一寸寸吞噬着五脏六腑,这烈火也将他烧得格外清醒。
她将他从深渊里拉了上来,那他为何不能干脆放手一搏,给她这云境之中最尊贵的身份?
以往拥戴他的那些军中旧部依旧站在他身后听令,他步步为营,布下天罗地网,终于让那人人口中的战神陨落在一场早已设计好的大火之中,让世人都以为那是屠戮过多引发天谴,谁也查不到他的身上来。
他看似得到了一切,却唯独令她伤了心。
自那日起,她更是一眼也不愿意多看他,从前那双明亮鲜活的眼睛也变得黯淡无光,日日只在那佛堂之中诵念经文,为云横,也为那些因他的私心造成的无辜伤亡者祈祷,为他因欲壑难平而铲除的的异己者祈祷。
都以为云横丧生火海尸骨无存,五年过去了,他甚至都以为世人早已淡忘了这位曾经的益州二公子,谁知道他竟完好地回来了!他一回来便成了他渴望而未即的巅峰。
凉亭风起,魏硕的身子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