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拆迁公告贴出来之后,村主任好像强好像人间蒸了一样。不要说马存福,村里人几乎没人能逮住他。虽然从表面看,马家堡的拆迁评估进行得风平浪静,实际背后也是一片怨声载道。特别是听说邻村的赔偿明显高与本村时,马家堡人的心里无法平衡。作为一村之长,村主任马新强的消息闭塞,和造成村民损失有脱不了的干系。甚至还有人传言,说村委会其实早就知道拆迁这回事,只是马新强压着不让给村民放口风而已。马存福还打听到,这些天,有不少村里人上村主任家讨要说法,为了躲避麻烦,村主任一大早就偷偷溜出门,一直到晚上十来点才悄悄回来。堂堂一村之长,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自然有他的理亏之处。他有计策,马存福也有对策,为了能见上村主任一面,马存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他要守在大路边,把村主任堵在村头问个明白。
冬季的夜晚,寒风习习,刮到人身上冷嗖嗖的。马存福掐着时间来到了村口,幸亏有先见之明,临出门披了一件军大衣,要不早就被冻得透心凉了。
借着一点昏暗的月光,他眯着眼朝路那头努力地张望。因为担心离村主任家太近,引起藏獒的反感,惹出不必要的麻烦,马存福特意选择了路口这个地方,这是进出村的唯一通道,村主任除非插上翅膀,否则一定会从这里经过。
过去将近一个钟头了,村主任的身影却一直不见出现。毕竟是上了点年纪的人,两条腿开始变得酸胀,马存福只好蹲了下去,但是没蹲多久,腿腕子就承受不住,又麻又木,四下里找了半天,现了几截砖块,摞了起来,一屁股坐在了上面。二凤见主人总也不走,搞不清是什么原因,只好听话地卧在他的脚边。二凤这几天快要生了,硕大的肚子绷得像面鼓,两排奶头坠得老长。即使身子如此笨拙,依然对马存福忠心耿耿,不离不弃跟在他的身边。
等待的滋味本来就不好受,何况是这种没有约定的守候。眼瞅着镰刀一样的弯月挂上了树梢子,路那头却仍然没有半点动静。上了年纪的人哪里熬得起夜,往常这个时辰,马存福早就睡了一大觉了。为了抵挡不断袭来的困意,马存福的烟锅一锅接着一锅。出门时还饱胀的荷包渐渐瘪了肚子,马上就要面临断粮的危险。正当马存福心烦意乱时,远处隐约传来了一声咳嗽。二凤警觉地爬了起来,对着夜空不断吠叫。
马存福立刻来了精神,抬手拍拍二凤示意它住了声,三两下把烟锅在地上磕净,收起腿准备起身,由于坐得时间太长,僵硬的两腿有些不听使唤,两手撑着地面,才费力地摇晃着从地上站了起来。老眼昏花,眯缝着端详了半天,只看见远处有个火点一闪一灭。随着火点的靠近,马存福终于看清有个人影走了过来。料定是马新强回来了,迅疾地冲到路中间挡住了他的去路。
好端端路边冒出个人,把来人吓了一跳,失了声吼道“谁、谁,你要干什么?”
马存福急忙搭腔“是我,是我!强娃子,我是你存福伯。”
来人拂着胸口,强压着怨气说“叔,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新强。深更半夜的,你把人能吓死!”马存福也听出声音不对,贴近细一打量,原来是村支书马明亮。
等候了多时,等来的却是不相干的人,马存福的心里失望至极。撤回到路边,嘴里忍不住嗫嚅道“我老汉又不是鬼,咋能把人吓死?你是属兔子的?就恁小个胆子!”
马明亮似乎觉察到刚才有些言重,干笑了两声也跟了过来“叔,你在这里等新强呢是吧?你找新强有啥事呀?”
马存福觉得他明显有些明知故问,没好气地说“能有啥事?还不是宅基地的事。拖了这么长时间,到现在连个影儿都不见,我找他新强问一问……”说着,转身瞪了一眼马明亮,觉得这事他也脱不了干系,满肚子的怨气正愁没地方泄,于是矛头对准了他,“你以前不总是说快了快了吗?说话到底算不算数?你是不是看我老汉好胡弄,把我老汉当傻子!如今化工厂都要盖到家门口了,你倒是说说,准备把宅基地给我批在哪儿呢?”
一时间,马明亮被噎得无话可说,夜色掩盖了他胀成鸡冠子一样的脸色。他明白马存福话里唠骚的成份大于指责,但心里仍然极不舒服。回想起刚才在拆迁办摆的宴席上,那些人把自己晾在一旁,频频与村主任举杯的一幕,更是让他极其愤怒与不爽。虽然身为村里的一把手,却从来没得到过应有的权力与被尊重。马新强在村里向来是一手遮天,他明白自己不过是个令人耻笑的傀儡而已。这在马家堡是人所共知的秘密,也是他马明亮内心深处不能触碰的伤疤。而马存福明知内情,还拿这些话来羞辱他,在马明亮看来就有点欺人太甚的意思。看着眼前同样激愤难抑的马存福,马明亮的内心钻出一个念头,如果说村主任是盘踞在他面前的一块巨石,马明亮决心要趁此机会撬掉它。他冷笑了一下,阴阳怪气地对马存福说“叔,你说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咱马家堡谁当家,你又不是不清楚。人家压着不往上报,我一个村支书能有啥办法?!”
刚刚坐下的马存福像安了弹簧,“忽”一下从地上就蹦起来,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啥?你刚说啥?你说我的申请没往上报?”
马明亮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有人压着不让往上报啊。”
马存福的头一下子就蒙了,下意识地大吼起来“你的意思是说马新强压着不向上面报?那他为啥压着不往上报呢,到底是为啥?为啥呀?”
马明亮收到了预想的效果,从口袋抽出一支烟,“啪”地一声点上,深吸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为啥?那还用问吗?事情不是明摆着嘛,批了宅基地,你肯定会盖房子,盖了房子,到时候拆迁办是不是又得多出一份钱?!拆迁办又不是吃素的,更不是慈善机构,能少赔一点是一点嘛,这帐谁也算得出吧……”
闻听此言,马存福气得浑身抖,他颤抖着手,指着马明亮的鼻子骂道“你们这伙贼,也不怕坏了良心?宅基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按条件早就该批的,你们凭啥不早点批给我,是谁给你们那么大的权力?乡里乡亲的,咋能做出这等事,我看你们就是官商勾结,专坑老实人呀!”
马明亮也不争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歪着头继续吸他的烟,等马存福好容易停顿下来,他才故做委屈地说“叔,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的打击面太大了,谁都知道我马明亮在马家堡只是个摆设。宅基地批不批,都是人家新强说了算啊。”
似乎担心马存福不相信,他猛吸了两口烟,将半截烟头摔到地下,用脚尖用力捻灭,举起右手指着天说“叔,我马明亮可以向你个毒誓,宅基地这事如果我参与就让天打五雷劈。说个实话,关于拆迁这事,我跟你一样,也是最近才知道呀。实际上,拆迁办早就通知村委会了,人家故意压着不向外透露。为啥口风把得那么紧呢,还不是和拆迁办串通好了,村里人少盖一间房,少种点树,人家就少出一份钱啊。”说到这儿,侧头对着马存福问,“叔,你知道上头给咱村每亩地补偿多少钱吗?”
马存福怒目圆睁地瞪着他,不予猜测。马明亮只好自问自答,他伸出三个手指头,神秘地说“至少这个数。”接着又问,“你知道村民实际上拿到手上的能有多少吗?”见马存福不予理会,马明亮自揭迷底,“告诉你吧,叔,最终到村民手里,能拿到一半,就算不错啦。拆迁这里头,水份大得很,榨出来的那些钱跑哪里去了?最后还不是装到了有些人的口袋里了。人家吃肉,咱连汤都喝不上,到头来还惹了一身骚,你说我马明亮冤不冤?”
说完,等着马存福的作答,见他似乎没有给自己平反的意思,只好找了个台阶说“媳妇还给我留着门呢,叔,那我先走了噢。”撂下近乎崩溃的马存福,抽身而去。走出几步,好象又想起什么,转身回来,贴近马存福说,“叔,回去睡吧,不要在这里傻等了。拆迁办请客,新强喝多了,今晚回不来了。”说完不置可否地一笑,“今晚怪我多嘴,有些话我本不该告诉你,叔,你听见就当没听见,可不敢出卖了侄子呀!”
马存福早已被气得六神无主,等缓过劲来,马明亮的身影已消失在夜幕里。对着远处,马存福重重地吐了一口“呸!狗日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他愤怒的骂声惊动了二凤,它仰起脖子,附和着主人狂吠不止。
树梢上的弯月滑入了云层,周围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马存福感觉身上不由得一阵阵冷,知道再等下去也是枉然,只好拖着酸胀的双腿艰难地往回走。
回到家里,悄声和衣躺下,虽然脑子里一片混沌,但眼睛却瞪得像铜铃一样大。想起为宅基地前后奔波的一幕幕,想起辛苦一生支撑起来的老窝也难逃一劫,想起两个儿子如今仍然漂泊在外……,越想越心酸,两潭浊泪禁不住湿了眼眶。黑暗中,抖着手拽过袖头擦拭了两眼,摸索着爬起身来,靠在炕头,从口袋里掏出烟锅点着,马明亮的一席话又涌入了耳朵。作为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马存福没想到拆迁的背后,竟然有那么多的门道,而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平时见面笑眯眯的强娃子,会在背后捅他刀子。亏他当年选举时还全家投了票,原指望能跟着沾点光,没想到人家却恩将仇报,真是狼心狗肺的东西啊。想到这儿,马存福悲愤交加,没有了半点睡意。不知不觉中,后院的公鸡开始打鸣,窗外也渐渐泛起了白光。活了大半辈子,马老汉第一次尝到了彻夜未眠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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