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更替,不觉间盛京街头秋意已现。
细雨如雾,轻寒可人,金彤彩叶好似一卷锦毯,长长的铺到了天边。
这会儿雨收云散,天光放霁,只余“咚——咚——”的瓦当滴水声轻飘入屋,像僧尼敲击着鱼鼓,叫人莫名心安。
卫菽晚随那节律吐纳调息,灵台渐趋清明,头却还有些胀痛。她未睁眼,从锦被里探出一只清癯冷白的手,扶了扶额,却将自己唬了一跳。
好烫!
是了,她怎么忘了……
她早已病入膏肓,然而宋家不肯为她请大夫,上上下下只盼着她早早埋入坟冢,带着那些见不得光的恶浊家丑,成为永远的秘密。
将将记起自己的绝望处境,她就听见窗下的絮絮低语
“退亲?姑娘昨日不慎落水,还不是为了帮他宋子忱捡那块无事牌!他倒好,眼睁睁看着姑娘挣扎漂远,只会站干岸!”
“谁说不是呢,那地儿偏僻无人,宋公子又不识水性,若不是恰巧有渔夫划船经过……紫俏姐姐,我真不敢想后果……”
妙香捧着心口,提及此事仍心有余悸。
稍稍平复,又忍不得替主子抱屈“可宋公子非但不见惭愧,反疑咱们姑娘折了清白……如今前院的都在说,宋家登门就是来退亲的,这简直、简直……”
“畜生!”妙香说不出口的话,被素来泼辣的紫俏一语概之。
骂得好~
心下附和着,卫菽晚缓缓睁开双眼,消化着两个丫鬟刚刚的对话。
落水……
被渔夫救……
宋家登门退亲……
这些不都是五年前的事了么?
揣着疑惑,她强撑着身子坐起,睃巡四周。
屋内的陈设熟稔又久远,这里竟不是宋家,而是她的娘家卫家,这是她出嫁前所住的浮曲轩。
难道爹娘终于得知了她在宋家的境遇,将她接回来了?
不该啊。
宋家连大夫都不肯给她请,为的便是让她悄无声息死去,此时遮瞒尚且不及,如何肯知会她的娘家?
淡似烟柳的双眉渐渐拧作一团,卫菽晚心中疑团莫释,忽而又瞥见斜对的錾花妆奁,眸心不禁霍然一震!
铜镜中的人是她,却也不是她……确切来说,那不是被宋家磋磨了五年的她。
匀停的细指拂过脸颊,镜中人也如她一般动作,她知镜中人是自己无疑,只是那副容颜太过轻嫩。虽也带了几许病态,却显然不是病骨沉疴时日无多的模样。且镜中的她前额光洁无瑕,不见那道寸许的疤。
惶惶与惊愕交错在卫菽晚的眸中闪过,最后化作水气,渐渐模糊了视线……
她记起来了,这回全都记起来了!
其实她在宋家那个冷如冰窖的小罩房里,是已经咽了气的。闭眼时生平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闪回,她懊悔莫及!
之后宋家小厮进来,将她已冷掉的身子卷入茵席,挪进早早备好的楠木棺里。
她看见苏雪意站在门前,拿帕掩着口鼻,如丝媚眼里满噙着厌弃“我早就说,何必把个将死之人也抬来新宅,平添晦气。”
宋子忱轻拍她的细肩,温声安抚“毕竟这座新宅是从她嫁妆里出的,我如今的官职也离不开卫家的疏通打点,若叫她孤身一人死在老宅,传出去既有损我的官声,也难免被她娘家人挑理。”
“不过雪儿你放心,她住的这间罩房我会命人封至墙外,不会坏了宋家的气运。往后这宋家,再也没有让你碍眼的人了。”
男人平淡的语调里,字字如刀似剑,只是却刺不痛当下的卫菽晚了。毕竟在她还活着时,就已将宋家人的嘴脸看了个透彻。
既知蛇蝎,又何谈齿冷。
……
如今卫菽晚稳静地踞在榻上,已是差不多理清了当前状况。
作为一个咽过气的人,如今再次醒来,且还回到了出嫁前的闺房,外面丫鬟说着五年前的事情,镜中她的容貌也回到了五年前……
这一切都在印证着一件事——她闭眼前的愿景成了真。
她,重生了!
眶睫间的水气渐渐凝聚,断珠一样潸然滚落,砸在织锦缎的被面儿上,开出一朵朵素净的小花。
她慌乱颤抖的手将被角紧紧攥住,无声幽咽。
不是难过,而是高兴。
老天竟如此厚待于她,让她回到了这个决定自己一生命运的岬口。
上辈子,宋子忱正是在她落水翌日登门退亲,她得知后跑去照水堂理论,然而宋子忱心意已决。
走出照水堂时她心若寒灰,高热加之郁愤,令她步履艰难,不知怎的就一头撞在了门前的朱漆抱柱上,当即头破血出,人世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