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日月可鉴。”
“对!日月可鉴!”韦少连拊掌感激看了虞归尘一眼,成去非冷冷看着他,“行了,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可惜你不是幽并游侠儿,我看不惯你那套胡里花哨的行头,把你那马上累赘的东西给我全扔了,听见没有?”
韦少连窘得脸通红,连连答应下来,他到底是年轻,虽爱舞刀弄枪,却也十分钟爱给那骏马修饰,此刻见成去非松了口,大喜过望,还想要再说几句好话,却见成去非朝自己摆了摆手:“先回去,把该准备的准备了,到了战场别软了腿就行。”
又不是没杀过人,韦少连腹诽一句,欢天喜地去了。
“伯渊,倘无他事,我也先回去。”虞归尘只身而起,成去非并不多留他,送至门外,虞归尘这才回首望了望他,轻声道:
“伯渊,你保重。”
两人何日能再并肩作战于旌旗猎猎之下,何日能再同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何日能再一起听那胡笳悲鸣,似成奢望,然而,他二人,一上战场厮杀,二在台阁理事,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的携手并肩?
成去非没有说话,只含笑点了点头。
然而这笑意在虞静斋走远后,兀自渐渐凝结,成去非一阵低喃:“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是谁说的,伯渊,你该是指挥千军万马的人。
记忆中泛着暖意的声音依稀传来,成去非仰面望了望西北方向天空中出现的第一粒雪亮白星,才想起一晃间太尉都已离去两年,那么此刻,他是否在和父亲把酒言欢?
成去非一人独立夜风中良久,赵器默默来到他身侧,把一封书函递了过去:“蒋家的那位公子正巧在家,当即就提笔给你回了话。”
“他见了你,是何情形?”成去非一面漫声问,一面朝书房走,赵器紧紧跟住了,两只眼睛全在成去非身上,“蒋公子为人非常谦逊,待小人很客气,他看完那信,当着小人的面,给烧了,小人又等约莫半个时辰,他回好书函亲自送小人出的府。”
自赵器上次无意提及,成去非思忖有时,便让有司把长干里一带的租税交由蒋北溟统一收取,私下打听,那些商贩果真几无怨言,可见蒋北溟这人确有可取之处。至于他如何跟胡人做生意,如何跟东南诸国商旅打交道,时常纵横大江南北的轶事,成去非素日里听来不少,关于蒋家富可敌国的传闻,在坊间一度甚嚣尘上。
函套上并无文字,自然也没这个必要,成去非拿刀缓缓副开函舌,将信笺取出时,才嗅到一股甘淡之香,类似于芸草的气息,是了,蒋北溟就是这样的人,虽不奢豪,然而总要于细节处留心,这是他作为商人的那点子风雅之气。
那一行行流丽小楷写得又相当规矩漂亮,成去非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便把灯罩取下,就着烛火,引燃了那书函,弹指间,飞灰湮灭,那点子香却弥漫许久不散。
“去把二夫人请来。”成去非起身净了净手,吩咐道。
不多时,虞书倩由一家奴持灯引领而来,踏入书房的刹那,亦闻到空气中这一缕香气,心下狐疑,见成去非端坐于书案前,便上前施礼。
“家中诸事有劳你,倘有一时不能决断的事情,去找静斋。”成去非抬首看着她道,虞书倩心头微酸,她年轻的夫君尚在千里之外,然而这一春尚未等来,她年轻的兄长又要无可避免地踏上征程,此刻,她唯有微微一笑:“请兄长放心。”
这一句和她真正的骨肉兄长如出一辙,她那点在钟山事变显露的智慧和勇气,在这样的时刻,让成去非再一次感叹敬佩。仿佛这样的托付,虞家兄妹,天生就是要来为他成去非承担的,为他成家承担的。
夜风仍是寒凉的,边疆上的衰草应还覆盖着寒霜,这一室温暖之间,虞书倩在听完成去非简洁又中肯的几句交待后,再度施礼,亦如同她真正的兄长一样淡然处之。
等虞书倩离去后,成去非一人静坐,似在冥想是否还有事情落下,如此过了半日,他终于振袖起身,仔细再扫将一遍自己所珍爱的典籍书册,随即踏出了房门,朝供奉双亲牌位的地方去了。
第170章
是日,向晚的凉风仍吹得人脸颊冰冷,春日迟迟,春日迟迟,然何时得见卉木萋萋?琬宁百无聊赖地倚在榻上,手中虽持一卷书,脑中却思绪翩翩,不觉就想起他曾答应下来的一事,那么上元节的河灯放到哪里去了?琬宁不由掩面一笑,自己那几日身上不好,这事就此作罢,那便等到三月三再让他偿还自己好了,她情思绵绵地胡乱想着,一时盼着那桃花快些开,好折几枝春意供在案头,如此过了半晌,才蓦地意识到有好几日不曾见他,怕是案牍劳形?早春的风就在耳畔呜咽着,琬宁正迟疑想要起身去橘园,四儿已端着东西进来,琬宁遂有意道了一句:
“不知大公子近日是否公务繁忙得很。”
好似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与四儿听,四儿果真略作驻足,疑心道:“姑娘不知道吗?大公子去西北平叛了呀!奴婢想想,嗯,走了有两日了,也不知道这会大军行到哪里了。”她只管絮叨说,手底活计不停,却不知琬宁闻言一怔,心底又惊又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身上下,肌肤到骨髓,都已凝成冰霜,再冷的冬日也不过如此了。
四儿忽听一阵动静,抬首看时却见琬宁竟连鞋子也没穿,兀自光着脚朝外发足奔了出去,四儿吓的忙把手中物件一丢,迅速捡起那双平头小花履,跟着追了上去:
“贺姑娘,鞋!鞋!”
琬宁充耳不闻,只是一意孤行,提足往大门方向跑,两旁正各自忙络的家仆,见她这个模样皆唬的愣住,又见四儿在身后紧追不舍,不知发生了何事,一人拦下四儿问道:
“贺姑娘这是怎么了?”
四儿心急没工夫搭理,一面往前跑,一面喊着琬宁。琬宁全然未曾留意脚下伤痛,终在大门处停了下来,鬓发凌乱,又喝了一路冷风,此刻眼中已被风射得碎泪隐隐,她呆呆立在阶上,朝乌衣巷的尽头痴痴张望着过去。
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