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长长的哀叹自大司徒口中延伸出来,虞归尘听得心间发紧,父子两人再也无话,朝前厅去了。
等用过饭,月早匿,唯剩几点冷寂的星子亘在烟压压的夜幕上头,虞归尘裹了件氅衣,径自朝成府去,这边他刚抬脚出门,就有家仆过来如实禀了话,虞仲素并未说什么,不过同夫人继续闲话。
成府的大门却是敞着的,虞归尘来到阶下,未免有些诧异,见有人留门等候,便问:“府上缘何如此?是在等人么?”
府邸上下家仆倒无人不识大尚书,这家仆忙恭谨答话:“此乃我家大公子的意思,说秋冬边关多事,唯恐有消息连夜送过来。”
虞归尘这才想起上个月,周将军的确给中枢上了折子,不过这门是留给去远的,他却清楚,遂也不再问,亦无需小厮带路,朝成去非书房方向走了。
书房里自辟出暖阁后,果真宜人许多,虞归尘进来,婢子忙上前给解了麾衣挂放好,正欲折身去给奉茶,被虞归尘拦住:“下去吧。”
说罢提步往里头来,却见成去非此刻摆了方大案,笔墨颜料一应俱全,等凑上前去,果真是在着笔丹青,只是画作已成,率先入目的是那“人字行”一排秋雁,中间冰天雪地间立着持节的潦倒人物,正怀抱风雪假寐,虞归尘观摩良久,方道:“苏武牧羊,倒应眼下时令,君心怀边事,怕也是夜不能寐。”
成去非手中仍提着笔,抬起脸来,把笔递过去:“本不想落题,你既来了,责无旁贷。”
显而易见,这正是“苏武牧羊”图,典故毫无生僻处,正因如此,画题更有难处。虞归尘思量半日,执笔写下一句来:
蝴蝶梦中家万里。
成去非目光闪动,凝视许久,终低声叹道:“如此甚好,唯君能体察我心……”
待放下挽起的袖管,才意识到虞静斋来这半日,竟不见人奉茶。虞归尘早看出他神色,笑道:“我让那小丫头下去了,见她困得昏昏然,随她去吧。”
两人仍站在那画前端详,虞归尘轻轻抚了一下边角道:“铁马冰河,不知几人能回,你我还能于此围炉夜话,感慨几句,已然是大幸。”
成去非默了片刻,脑中已遥想至塞外风霜,心头有一阵没一阵地发紧,遂离了案,仍坐下,对搓了几下手指,抬首问道:
“你是想知道大司农一事?”
虞归尘低首一笑:“他无病无恙的,本是恋栈之人,这样一来,众人自然要起疑的。”
“不过疑心他是气台阁夺其职权罢了,”成去非将百官心思看得透,路上风言乱语的也入耳些许,“他的七寸尽在当初给台阁的报表里,阿灰要么是实不知内=情,要么又是卖人情与他,如今他也算善终,该高兴才是。”
既说到阿灰,成去非心底略略思想一刻,兀自笑了一声,见虞归尘一副会意的神情,才继续道:“你是不是已去探大司徒的口风了?”
虞归尘颔首:“伯渊你是不是属意史青?”
两人彼此只管相问,这一来一往间,不免多有可笑处,遂无声相视一笑,虞归尘又道:“怕一时无法遂愿,史青近日如何了?”
“淮河上三天两日结冰,诸多事宜早停了下来,有空你也看看他那《农政全书》,我倒是想,各大州郡长官都该人手一册,估计刺史大人们没闲情看这个,不过底下郡县乡里多钻研些总是好事,回头就给各地发文,让他们各遣文书来抄录。”
一语既了,正想从书架给虞归尘取书,才想起书已经还回去了,当日想着让琬宁给另抄出一份来,后来诸事繁杂,遂疏忽了。秘阁中不知是否及时刻录,史青自归朝起,便少有清闲日,怕是秘阁也不一定留意此事,想到此,成去非不禁揉了揉两颊太阳,低笑道:
“我近日来,记性似是差了许多。”
“你倘是记性不好,这世间便都是稀里糊涂的了。”虞归尘虽仍想不通成去非是如何拿住大司农那七寸的,却也不多问,忽想起顾子昭的事来,话到嘴边,踯躅一会儿,还是咽了回去。
亦不听成去非提考课法一事,他自然难能起头,此时已听成去非道:“来我这里,连杯热茶也吃不上,怠慢大尚书。”
虞归尘不由笑道:“我看你近日不是记性差了,是玩笑话多了。”
语落间,成去非已起身去吩咐人给他上茶,虞归尘跟着起来,道:“伯渊,不必了,我这就回去,”说着朝案前走去,先替他卷起了那画,“你难得有这兴头,这画倘是流传出去,定能引无数人争相观摩。”
一语说动成去非心思,眼里便有了淡淡笑意:“你不说我险些忘记,我倒真答应人送一幅丹青。”
虞归尘诧异:“向来只有人送你,就说我和阿灰各自也送了几幅,谁能得大公子这般厚意?你向来都嫌丹青费功夫的。”
说完忽联想到一人,虞归尘笑道:“跟公主来的那位姑娘,大约是要你费些功夫的。”
不料成去非微微皱眉:“你几时也学会拿这种事来打趣我?子炽要的,不过也是想得一幅边关风物图,几笔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罢了。”
虞归尘恍然而悟,仍笑着披上氅衣,到门口接过婢子递来的长灯,思量再三,走前还是提了一句:“考课法该如何再修,你再多忖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