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宁却无端想到另一种情形,虚弱看着他:“倘我是因我自己病了,与大公子无关,您还会如此么?”
她本不是喜欢发难的人,许是因身在病中,总要旁逸斜出胡乱想些事情的,成去非当真被她问的有一瞬的踯躅,外头月光已冲破云层,横过澹澹的天河,映了满窗的白霜。
两人更像是无声对峙了这半会,成去非似是难以作答,事实上,也不曾想过,只是觉得此事实因自己而起,他便不能推卸其责,至于她所假设,他倒也没到如此寡情凉薄的地步,大夫总是要请的。
“你的病,不都是因为我么?”他沉沉回望着她,目光自上而下从她身上过了一遍,一手随之抚上她脸颊,“身上的,”说着,手滑至她胸前,停了片刻,“还有这一处的。”
琬宁心底失落,她知自己从来都无法摸出任何端倪,亦无问的勇气,这回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她是真的病了。
“你方才说想看月?”成去非已扭头朝窗子那边瞥了一眼,回首冲她笑道,“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我的小娘子是菩萨心肠,不过菩萨现如今病着,还是早些歇下。”
说着振裳而起:“我去盥洗,今夜在这守着你。”
“不,”琬宁细声拒绝了,“您回去,这里有四儿。”
成去非有所了悟,微微一笑:“我倘是不答应呢?”
也不等她回答,自己只管去沐浴更衣,很快折返回来,却发现琬宁已蜷身向内而卧,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遂解了腰带,准备与之共寝。
刚卧下来,琬宁忽翻过身,无力推了推他:“您不能在这。”成去非见她这半日精神似有所好转,亦觉心安,因笑道:“你胆子果然大了,敢对夫君这么说话?”
琬宁目中已有了急色,声音仍是百般温柔:“我还病着,您宿在此间,倘被我也染病了,我的罪过就大了。”
“是为这个才拒绝我?”成去非俯首凝神注视着她,就势把她拥在怀中,听她鼻息骤然沉沉,便把被衾裹得再紧些,低声道,“哪就容易被人染,好好睡一觉,待夜间发了汗……”
说到此,忽想起一事,问道:“你替换的小衣都放何处?”
这话突兀,琬宁好一阵害羞,朝衣橱那边指了指,成去非轻轻起身,唯恐闪了风,从那里头随意寻出一件,复又躺到她身边来,重新搂了她,在她耳畔私语:“夜里倘发汗,给你换上。”
明明是句狎昵的话,他却咬字庄重,琬宁本就心跳得快,此刻更是失常,又知拗不过他,只得顺从,头脑昏昏沉沉,歪在他脖颈处,不多时,便恍然入梦。
第137章
凤凰四年官仓一案,就如一锅渐次烧滚的热油,薪火加了一把又一把,眼见着终要在天子眼前沸腾起来,吴冷西亦做好了心理上的准备,这一日本还在府衙办公,忽接到上谕,天子命他此刻便携带卷宗入宫觐见。
吴冷西刚到司马门下了车,便有内侍过来引领,一路走,才渐渐发觉并非是往东堂去的,而是被径直带到了后苑,见天子正剪手立于雨花石山顶的凉亭中,遂遥遥见礼,朗声道:
“臣吴冷西叩见今上。”
英奴闻声回眸,笑道:“吴卿上来吧。”
天子远非时人所风传的那般荒唐不经,吴冷西此时稍一抬首,便能见到那广袖当风,衣袂翩飞的青年天子,虽只着一身玄青常服,也自有天家气象,此刻立于那亭间,更添几分遗世而独立的意味。
既得天子允肯,吴冷西便提袍而上,英奴上下打量他一眼:“尚书令说卿乃铁面书生,真是妙语,”说着手指向远处道,“吴卿可曾登高赏过这帝都秋色?”
吴冷西顺着他指向眺望过去,秋意渐浓,其容清明,天高日晶,隐约间竟可见钟山苍茫,再往京郊东南看去,鸡笼山上亦是草木摇落,不复夏日生机。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然秋声惨淡,草已拂之而色变,木亦遭之而叶脱。摧败零落者,当乃秋气之余烈。
英奴双目流转,只道:“夫秋,刑官也,眼下正贴合吴卿啊!秋者,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是故常以肃杀为心,”说着见吴冷西正俯首听得专注,轻笑一声,“物过盛而当杀,人既非金石之质,焉能与草木争荣?便是草木,逢春才始,遇秋则凋,也难逃其命啊!”
说着也不给吴冷西斟酌回话的时间,振袖而坐:“朕虽年轻,但总爱发老人言,时令转换,有感于心。吴卿听听便好,当是听朕无病呻=吟罢了。”
吴冷西忙道:“臣不敢,今上所言,无一句不在情,无一句不在理,臣听了,自有所触,亦有所得。”
英奴笑着徐徐摇首,随之敛了笑,言及正事:“官仓的案子,前日朝会,听尚书令所言,是结案了?”
见天子在此处问起大案,而不是择日于东堂议事,吴冷西似有所悟,想起成去非的那几句交代来,先跪地请罪道:“臣曾奏请清查帝都各处官仓,当时臣亲眼所见,确是粮食满仓,可后来细想,鉴于北仓一事,不免心有疑虑,遂遣下属,于夜间再查,不意发觉惊天漏洞,因事关重大,臣有所顾忌,怕一时查不清,徒增君父忧心,故未曾及时上奏,臣有罪。”说罢深深伏于地,英奴瞟他一眼,却随手托他起身:
“朕不怪你,投鼠忌器,这个道理,朕懂,你本是白衣卿相之人,来查这个案子,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一样样说,先说北仓的案子吧。”
吴冷西略一迟疑,道:“北仓的卷宗,臣在司马门前已交由内侍,还请今上细察。”
“嗯,”英奴知道那卷宗不在少数,他携带定不方便,摆手道:“也罢,朕回头自己看,你怕是三言两语也说不完,那就说说这惊天的漏洞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