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宁听了这话,简直没脸见人,堪堪拿帕子半掩了面,红着脸不作声。
到底是无赖妇人,几句下来便渐露泼皮一面,成去非懒得和她周旋,兀自朝那水域近了近身,冷眼看着她二人道:“那婴孩被你们溺毙于河中了,是不是?”
这妇人面上一惊,却仍勉强支撑:“你莫要……莫要含血喷人!”
“是,我把他溺死在这河中了。”那一直没言语的年轻妇人忽然承认,面上仍是木木的,“姊姊,既被他看了去,由着他去官府告状,横竖不止我一个。”
她镇定异常,自怀间又掏出一盏河灯,捧到成去非跟前:“这位公子,能借你火折子一用吗?”
“你得先告诉我,为何要溺毙那婴孩?”成去非讶异她这般从容,似是做惯了此类事一样,如此,才更让人心生寒意。
她斜瞥一眼成去非,无谓道:“我能有什么法子,该折腾的都折腾了,这块肉硬是不肯掉,只得生下来。”
这一番话才叫成去非真的错愕怔住,反问道:“是你自己的孩子?”
妇人点点头。
“虎毒尚不食子,你缘何做出此等狠心之事?”成去非幽幽盯着她,心底确实不解。
“公子不闻添丁钱?”她略一嘲弄打量了成去非,“公子怕是没娶过妻生过子吧?”
“生一儿,要纳百万添丁钱,小民家贫,无以输官,不溺死他,我家便都要跟着饿死,”她照旧面色不改,说的极为寻常,“公子想告就告,这方圆百里,溺死孩子的不止我一个,官家虽下了禁令,可家贫者实在拿不出钱来,能怎么办,还不是得弄死完事。”
一席轻飘飘的言辞,听得成去非大伏天里心寒齿冷,默默替她点了河灯,目送她往河岸边走去,妇人一壁俯下身子,一壁轻念道:“愿我儿来生投胎到好人家,荣华富贵享不尽……”
她话中并无多少感情而言,不过例行公事般,河灯顺水而去,这些话也顺风飘散于水面,不知所终。
“公子要押我们去官府吗?”她折过身,望向成去非,成去非默然不语,听她又道:“公子要是肯发善心,我们自当感激不尽。”
成去非摆了摆手:“你们走吧。”
这二人见他既好说话,便道了谢,经琬宁身畔时,这年轻妇人忽道:“公子带这位小娘子……倘是怀了孩子,可得想清楚了。”
琬宁本听了她方才一番话,兀自心惊,不料她忽蹦出这么一句来,羞得忙垂首只轻轻顺着发梢,听那两人脚步声远去,方稍稍抬首,却见成去非已背对着自己,在那临岸处,负手而立,月光将他影子拉得长,直往她这边投过来。
皓月当空,水面荡漾,她默默在他身后凝视着,不知成去非在思量些什么。她虽吃过些苦,不过就那几日,咬牙也撑了过去,全然不知寻常百姓之苦为何。
今听了妇人言语,惊愕中只觉不可思议,这些离她平日所受圣人教化似乎有那么一丝瓜葛,可又分明遥不可及,那两妇人早已离去,她仍觉恍惚不真实。
水波粼粼,这一处,她本还幻想着白日里是否风物宜人,可借着夜色,这里却刚刚活生生溺死了一条无辜性命,谁又知道这河水的尽头,是否会漂浮着无数小小的尸首……
琬宁被自己无端的想象吓到,放眼望去,那河灯早不见踪影。她忽记起幼年时烟雨给她讲海中鲛人之事,说是月明之夜鲛人们便会浮出水面唱歌,她虽年幼,也猜疑是无稽之谈,脑中却仍勾出一幅绮丽幽深画面,如今听了这事,怕是再也不能对这水面再有任何美丽幻想了。
“走,把你那河灯放了,我们好回去。”成去非转过头来,琬宁想从他面上辨出几分情绪,发觉并无愠色,遂终不能得,只得轻问道:“大公子,您是不是很生气?”
成去非举着火折子,一壁寻他们刚才置放于岸边的河灯,一壁曼声反问:“生何人的气?”
他正疑心阿灰所细拟的“九品混通制”不过一纸空文,心头确实不悦。
“你愁眉苦脸作什么,我总归没生你的气。”成去非见她小脸上愁云惨淡,不由说道。
话音刚落,已找到方才未曾来得及放走的河灯,便重新给点亮了,琬宁欲言又止,默了半日,才道:“您会上书奏请减免百姓的徭役么?”
“你想了这半晌,这是要替我分忧么?”成去非俯身把自己那盏河灯轻轻一推,送走了。
琬宁腼腆道:“我只能想到这个,历朝历代,不都是这样做的么?”
“书倒没白读,”成去非缓缓起了身,“有这么一颗为民的心是好事。”
河灯在长河之中上下起伏着,琬宁似回过神来,含羞问他:“大公子,您写了什么字?”
成去非略无表情:“我不写字,只需去做。”听得琬宁很是失落,低声叹道:“您都没什么心愿么?”
“你觉得我该有什么心愿?”河灯渐渐消失,成去非便收回目光。
琬宁蹲下,把河灯慢慢放下水,认真道:“大公子的心当是伏愿社稷千秋,烽烟不举于三边,乘瑞气长隆于一境,”说着侧眸抬首问他,“我说的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