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风神俊秀,如皎皎明月,正目含笑意望着自己,烟雨报之以笑,款款上前,顾曙也在打量着她,看其行为举止,落落大方,端正合体,绝非天生倡优出身。
“天地虽大,烟雨却无立足之地,公子再造之恩,恨无所报。”烟雨一脸郑重,定定望着他,忽跪了下去,叩了三次才再次扬首。
九盏忙把她扶起,顾曙听她措辞,心底便有了几分猜测,却并不多问,只安抚说:“恐怕要委屈姑娘了,在偏院先住下来。”
烟雨心底一阵欣慰,他当真会收留自己,如此,日后不愁没机会见到琬宁,想到这,眼角不觉湿润起来,话间带了丝哽咽:
“奴婢谢公子。”
顾曙又问:“我早前的丫头放回家中,正还没物色到中意的,你是否愿意来我这里伺候?”
烟雨听他这么说,面上一白,颤声道:“奴婢曾身陷囹圄,不能引决自裁,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实乃因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奴婢心有所念,如今,奴婢远甚刑余之人,唯恐不配伺候公子。”
她这一番话,倒让顾曙真的刮目相看了,此情此语,焉是寻常家女儿能言?再想琬宁,便轻叹道:
“非你之过。”
烟雨闻言,不由潸然落泪,这几年来,夜深人静时,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肠一日而九回,全只因心存一念,琬宁怕还活于世间某一角落,她那么怕冷怕烟的性子,自幼依偎在怀中的眷恋,统统换作烟雨不可割舍的牵挂,如今,竟真能再得相遇,便是死而无憾了。
“听你说话,想必也是能读书识字之人,让你在我跟前伺候笔墨,还望你不要介意。”顾曙仍好言相劝,宽她的心。
烟雨听此,更觉心酸,不禁抬首朝他书案望了望,想当初为琬宁研墨抻纸的日子,琬宁年幼时身量小,每日踩着几凳写大字,累得手酸腕疼也不肯歇,偏她还是个记性好的,一目十行读书,就是家中的公子们也比不过她……而自己,可还有资格再触这雪白的纸?飘香的墨?
“烟雨姑娘,来日方长,一个人倘愿自我雕琢,便能辟另一方天地,更何况,你与贺姑娘又得聚首,自当珍惜。”
听他同那小厮皆唤琬宁贺姑娘,烟雨心中自有分寸,并不多言,仍只再度拜谢不辞。
安顿好烟雨,顾曙却开始思忖如何告知琬宁,成府他自然来去容易,可要见女眷,总归不便。
手头又有诸多繁杂政务,并无太多思虑的时间,顾曙先把此事略略放一放,既然这烟雨姑娘已安然无恙,自己对贺姑娘总算没有食言。
真正棘手的是四姓所占田园荫户的清查,三位录尚书事的廷臣都在公文上盖了印章,又有天子全力支持,最起码明面上,众人是默许的。他知道成去非的意图,谁人又不知呢?
江左世家林立,侵占着国之根本——土地和人口,朝廷的财力难以集中,可调动的资源便有限,虽说本朝幅员辽阔,但实际上,抛开天高皇帝远的河朔不说,就是关中、青、兖等各处领土都尚难以消化,上游还坐镇着权重一方的许侃……几大外姓的都督,难道就都是忠贞之士了么?
自然,太极殿上,不是没有以道为己任的情怀,不是没有圣贤文章的洗礼,但既有骨鲠纯臣,就有权欲熏心之人,更有为数不少的沽名卖直不能为事的……
土断于国,关乎军政,关乎民生,其中利害,一目了然,但真的从人嘴里掏那已咽下去的东西,难道就不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顾曙到底是有一丝不懂成去非。
等他捋清思路,仍按成去非定的程序走,不过夹在四姓和大公子的中间,那滋味总归是不好受的。
直到底下负责相关事宜的人送来新印的造册,顾曙慢条斯理放置好,一壁缓缓研墨,一壁问丁壶:
“我让你查的那几处园子都查清了么?”
“长公子,小人协同着都查清楚了,翠谷园和华亭庄园这两处规格最大,且六公子如今比以往更甚,这几日一直忙于同那韦家的公子斗富,已砸了上百株红珊瑚,又拿蜡烛当柴,杀牛取心,更有比着谁买卖奴婢数量多,那园子里的典计门附等人,亦张狂得不像样子,动辄责骂奴婢,小人听说,前一段日子,还死了几个,不过犯些小错罢了。”
顾曙面上仍悠游从容,并无半点意外:“二十五六顷的地方,他私藏了多少人可知?”
“各色人等算一起,翠谷园是八百余人,华亭庄园则有上千计,其他的园子倒还好。”
“倒还好怎么讲?”顾曙轻笑,“你如今做事也敷衍了么?”
他虽未动怒,丁壶已连忙赔罪道:“小人不敢,小人说倒还好,意思就是和别家的园子情形差不多少。”
“不要差不多,我要精确的数字,”顾曙点了点那册子示意他,“这都要白纸烟字写出来的,尚书令那里你觉得是差不多就能过去的?”
丁壶犹疑看着他道:“大公子这是拿您当替罪羊……”
顾曙随即重重叩了两下几案,截住了他:“这话是你能说的?”
丁壶见他眼神里自有警告之意,只得垂首道:“小人知罪,小人僭越,只是担心公子此举会得罪六公子,得罪了六公子,想必大人和夫人也不会高兴……”
这话一下便锥到心尖上,顾曙沉默好半晌,才笑道:“终究是一家人,总比我得罪大公子的好。”
“更何况,不过是应付眼下,待风头一过,清理出多少,我再补给子昭多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