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问一句,你府上现在有多少亩地?又有多少荫户?”成去非的语气不觉透着凉意。
顾曙这才明白他问话目的所在,敛了笑,神色平静:“顾家确是有几处园子,可也还都在规格之内。倘有逾矩处,曙怕是也无权整顿,还望大公子体谅。”
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顾府的园子不仅在建康,会稽、江陵、宣城等风景优美处皆置产业。子昭未致仕前,经常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入山林,便十分引人注目,百姓竟误以为是盗贼。
“阿灰,”成去非忽向他投来淡淡一瞥,“你身居高职,也是年少成名的人物,静斋曾说你堪比王佐之才,正是朝廷脊梁,倘连你也觉得你府上那些园子是在规格之内,又云逾矩无奈,尽是些避重就轻的意思,当日东堂之上,你拿云的心志是儿戏么?”
顾曙沉默,半日方抬首看成去非:“曙自知疥癣之疾他日便是肘腋之患,圣人说‘有人斯有土,有土斯有才,有财斯有用’,曙专管度支计量,怎会不知这其中利害?方才所言,却亦出肺腑,不过道实情而已。”
“你既知道,便更无可推咎,我朝立国以来,土无一日不兼,地无一日不并,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你我自当迎难而上,父兄渐老,正是我辈大有为时,”成去非话至此,便不给他任何回旋的余地:
“乌衣巷四姓,你来主持大局清查,就先从我家里开始。”
成去非自有人不能拒之威,几句下来,顾曙只觉脊背发凉,成去非果真是成去非,这么一块烫手的热山芋轻而易举地就抛到自己怀里了,心底一阵喟叹。
这差事他两头得罪不起,尚书令已发话,从自家府邸开始清查,姿态已经摆在那儿,他敷衍不起成去非,更何况自太傅在时成家就以节俭著称,想必可查不多。而查四姓,明摆着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他又认真不得,如此煎熬想了半晌,也没了回应。
成去非缓缓起身,朝窗子那走去,看外头一地春光,和煦温柔,乌衣巷悠游的日子远胜这春光自在,窗子那忽灌进一股春风,吹得他袍角翩翩。
“我知道这差事不好办,难处你我皆知,却不得不行,这大概便是圣人所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有劳你了。”
事到如今,顾曙也只能领命而出,外头冒了新芽的枝桠间洒下明晃晃的阳光,有些刺目,顾曙驻足片刻抬首看了看,大步去了。
阿灰那一袭清逸身影很快消失,这样好的春日,注定要辜负了。
他们这一代人,慵倦的高门子弟此刻斜冠簪花,曲水流觞,是要卧候胡虏骑兵踏尘南下的杀伐,还是在等忍无可忍的百姓揭竿而起,砍下那大好头颅血溅这一幅江左画卷?
成去非微微眯起眼,冥想许久,等回神方唤来赵器,低声吩咐了:
“替我去看看贺姑娘,问四儿她饮食起居可还都好,告诉她,春光正盛,姑娘倘想踏青散心,尽管去,用心照料便好。”
第97章
清明这日,顾曙从鸡笼山下来时,半路就落了雨,两旁往来皆是走马嬉游踏青的浮华少年,他不曾带伞,只得在一家酒栈檐下驻足避雨。不远处忽起骚乱,顾曙循声望去,人们围作一团不知发生了何事。
雨势不小,油纸伞挨挨挤挤在一处,推搡间难免有些刮碰,有人低声笑骂起来。人影挪闪间,顾曙似乎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心里一跳,起身借了把伞径直走过去。
中间果然困着一个人。
竟是那位贺姑娘。
琬宁浑身湿漉漉地立在那里,兀自淋着雨,怀中抱了东西,用油纸布裹着。身边掌柜模样的人,手里正抖着一个镯子:“怎还敢说不是假的?看你也是正经姑娘家,怎好拿个假镯子骗人?”
那镯子几乎要甩到她脸上,她只红着脸,也不见争辩,极力忍住泪,身子早已湿透,愈发显得雪清玉瘦,容颜憔悴。
上回靛花巷一遇,恍如昨日,顾曙上前一把擒稳那人的手甩了出去,冷冷道:“你要伤到这位姑娘了。”
这人一挣,斜眼瞥他:“怎么?你是来出头的?”
琬宁怯怯抬首认出顾曙,如此,更觉窘迫,这边顾曙早立于身侧替她挡了雨,柔声宽慰:“贺姑娘你不要怕。”
话音刚落,那人要过来拉扯顾曙,顾曙心底嫌恶,目光直直扫过去:“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他罕有如此凌厉的时候,这人被这眼神摄住,嘴里却仍大声嚷嚷着:
“这姑娘买了东西不带钱,拿个假玉镯子来抵,公子既然要出头,就拿钱来!”
琬宁迎上顾曙征询的目光,身边人早窃窃私语议论开,对着两人指指点点,琬宁噙着泪缓缓垂下了头。顾曙心底一沉,难道她真拿了假镯子?
“你把镯子拿过来。”
等接过镯子,只消一眼,顾曙已瞧出眉目,确实低劣,并不难看出。见顾曙神色有恙,那人抓住时机抱怨:“没想到姑娘家这般歹心,我小店能挣几个钱,趁着这阴天下雨的来行骗,连香烛纸钱祭奠爷娘的东西都拿来哄,也不怕遭了天谴!”
“就是,就是,值不了几个钱的东西,姑娘也来骗,有什么意思呢?”周围一片附和,不过都在等着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