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去非重新坐定,显然惊到她,手一颤,竟生生碰翻了砚台,不仅洒了自己一身,亦溅了成去非面上几点,琬宁窘得快要哭出来,顾不上自己,手忙脚乱掏出了帕子,成去非由着她生涩地在自己面上忙碌,也不说话。
第87章
她这会倒突然孔武有力,力道越来越重,成去非被她擦得脸疼,一把掼下那帕子,摆手示意她离自己远些。
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让人难堪,琬宁蹲下去就要收拾,成去非看眼前这片狼藉,眉头皱了一瞬,语气自然严厉: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是专擅此道吗?”
琬宁眼眶一热,就要掉下泪,可咎由自取,便没有委屈的道理,勉强忍了忍,不想他忽起了身,从自己身侧跨过,冲外头唤了声“赵器”,赵器进来得急,看看屋内情形,又看看成去非脸色,不敢多言,只连连应声,让琬宁起身,自己亲自去打扫了。
“大公子,我不是有心的……”她娇软的声音带颤,含含糊糊目带楚楚,偏就是这么一副腰细身软的模样,让成去非怫然不悦,目光在她身上滚了几遍,忽觉可恶,便冷冷问道:
“今日是你来我书房动了案几上的东西?”
话里有几分薄怒,琬宁心底一派慌乱,委了委身子:“我一时好奇,是我的错,下回再也不敢了,大公子您别动气。”
成去非此时看她,越发觉得矫情自饰,像是有些媚人的手段,语气便也越发森严不耐:
“我本怜你那双手,抬举你几分,你却就势轻狂起来,再有下回,定严惩不贷!”
这火发的毒,琬宁头一回被人看作“轻狂事物”,面上一阵煞白,脑中不禁联想他当日对自己所做之事,浪荡轻薄,他这是拿自己当玩物般轻贱,她平日对他幻想多于实感,发些少女的迷梦,可却忘了,他到底是个男人,同其他人在身份上是云泥殊路,但耳目之欲,却不见得有天壤之别。
想到这,琬宁只觉血气上涌,骨子里一直潜着的那点不驯便再也压不住,抬眸定定望着成去非:
“我做错事,自当领罚,可您谤我轻狂,我断不能认,纵然我出身鄙陋,来路不明,可终归是阮家人教导,虽寡智不敏,但也不敢妄行其事,败坏家风,大公子曾告诫琬宁,发乎情止乎礼,您自己却……”说到这,面上又是一阵羞躁,便吞了回去。
她身子一直微微颤着,可这一番咬字却清清楚楚,小脸上尽是不屈,成去非仿佛再次看到彼时让她改许侃信的一幕,不由慢慢踱到她身边,围着她好像从未相识般上下打量了两圈。
“有骨气,接着说。”他冷星一样的目光盯得她毛骨悚然,琬宁咬了咬唇,蹙起眉来眼角低垂,浑身都是僵的,他估价般的眼神,无端再添她新愁。
饶是她长大了,就得受这份苦楚。
成去非见她不再吭声,一笑道:“怎么,腹诽我呢?我来猜猜,阮姑娘心底是怎么骂我的。”
“你这会心底又委屈又愤恨,遂想我倒真是衣冠禽兽,表里不一,虚伪小人而已,乌衣巷的大公子,也不过如此,见着女人,照样管不住自己,脑子里尽是些下流念头,简直可恨至极,便自然惜你这番深情厚谊,全都错付。”他语调幽幽,顿时化作那擅写闺怨的才子,把姑娘家的心事拿捏得入木三分。
不想琬宁忽又抬首,一双杏眼里水光淋淋,弯眉微蹙,两靥胭脂般红涨,就是这几分动人处,让成去非不得不伸手轻轻覆住了她双眼,冷冷道:
“你是在勾引我。”
她不再是当初进府的小姑娘,唯唯诺诺,孩子一样躲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独自咀嚼身世之苦。突然就亭亭玉立,由着他把玩才好,全看他兴致,可她又分明还是当初的模样,脆弱如许,不过一只孤鸟。
这一句在琬宁听来,说不出的辛辣讽刺,从他手底挣开,眼角凝着大滴的泪:
“我听闻,就是屠狗之辈,您都尚能看到一颗赤子之心,这世上之人,亦有虽厕身市井,操卑贱之业却不乏至情至性的,我倘真是男儿身,也该得您青眼,可如今,您待我,越只会狎弄,就说今日之事,确是我错,您何苦要污辱人?”
嘴上这么说着,心底早大恸不止,她脑子轰乱,只盼着烟雨能在跟前,伏到她怀中大哭一场,也好得几分安慰。
可眼前到底是空无一物,琬宁捂了脸,别过身子,四处皆是烟漆漆望不到底的将来,嘴唇都咬破了,呜咽着抗议了最后一次:
“您不过当我是个物件,倘阮家不亡,我父兄皆在,即便你是乌衣巷子弟,又怎能欺负人至此!”
纵然不是阮家亲身骨肉,到底数十年的教化,养了她高高心气,平日的顶礼膜拜,俯首帖耳,多半是她性子本就羞敛,这一副软透了的身子,破瓜之年,合该只在怀中娇声细语,辗转承欢,遂他一时心意。半路忽杀出一股子不甘不愿,同当日伊霍之事,到底有些相似之处,却又有那么点不同。
成去非低首一笑,眉头微挑:“说完了?”
说着绕她面前,无动于衷看着她,知道她这心性,绝不是寻常哄弄就能过去的,遂什么也不做,抱肩而立思忖半晌,才道:
“我本以为你多少有些脾性,不曾想这么重,人常说闷葫芦发起火来更叫人怕,你这夹枪带棒,我倒真是怕了。”说着负起手来,往案几旁走,四下扫了扫,顿了片刻:
“你也算有仇必报了,打翻砚台是有意为之吧?逼着我办不了公事,听你在这教诲我,别哭了,教诲我都记心里呢,也不枉你花这么番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