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答答的马蹄声渐次近了,成去远几人也一并到场,琬宁丝毫不敢去看成去非,只紧紧裹着大氅,安静立在一侧,半个身子沉在黯淡的光线里。
成去非的目光无意掠过她,即便看不清神情,可也想象得出,她总归一副欲语还羞的娇滴滴模样,此刻裹在那一团毛绒中,更像一朵半开的无力蔷薇。
驻立在这凄冷雪夜间,同那瓶中插枝般,真得几分楚楚风致了。
便是这点入眼的风致,似乎也就能解释得通他当夜几乎想要弄死她的心了。
待府前浩荡停了一辆辆车驾,成去非大致扫了一眼,面上满是漠然,亲自上前帮公主打了帘子,只见一张冷凝着的明丽脸面露了出来,那眉眼仿佛都似胶住了。
殿下仍是连大氅都不曾上身,胸前襟上刺着几枝遒劲老梅,花与落雪一色,映着这张脸,更是冷俏得让人窒息。
众人皆敛衣见了礼,成去非给众人丢了个眼色:“先回吧。”
等这些人散了,成去非也不近身,惯有的疏离平静:“殿下车马劳顿,一路辛苦,就让臣今夜来为殿下解乏。”
第86章
明芷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和看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像是看一本书,一朵花,一棵树,仿佛她看世间万物都是这么个眼神,空洞,冷漠,又带着丝丝缕缕的嫌恶与怜悯,任谁也弄不清这位长公主的心思到底为何。
两人并肩而行,成去非解掉大氅,披到她身上,明芷并未拒绝,不过两人再无话可说,直到进了樵风园,成去非看那烛火亮着,一片宁静的昏黄透出来,在这风雪里,自带几分暖意。
暖阁里放着浴桶,白茫茫的蒸汽缭绕而上,婢子们见两人进来,忙不迭低首行礼,见成去非也不说出去,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胆子稍稍大些的,红着脸小声问道:
“大公子,殿下,可还需要奴婢们伺候?”
成去非无声打了个手势,几人会意鱼贯而出,屏风上搭着换洗衣裳,手巾则挂在浴桶边,明芷似是嘲弄地望着那团团水汽:
“这就是尚书令的解乏之道?要亲自为我沐浴?”
“殿下有所希冀么?”
成去非慢慢挽了衣袖,伸手扯过雪白的手巾,见明芷绕过了屏风,烛影映着她解衣的动作,清冷的声音也跟着水一样淌出来:
“吾之所以有大患者,在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说着换好干净衣裳自屏风后而出,面无表情瞧着他:“我无任何希冀,尚书令莫要误我。”
美人之冷,夺人心魄,她仍是少女的身姿,却只空欠涅槃,成去非低首拿那手巾沾了水拧干,顺势净手,明芷一动不动看着他有条不紊做完这一切,才听他开口:
“殿下看这水,还能沐浴么?”
言罢把手巾随手丢进浴桶之中,抬首望着她:“人世的愚痴爱执,在殿下看来,正如这浊流,殿下一心要撑好那智慧的法船,渡浊流,入三摩地,不是臣这种俗人能抵达的。”
“佛的真正生命是法身,不是形躯,形躯必然消逝,是无常,法身却永恒,不生不灭。看到形躯的殿下,未必去了庐山就能见佛,依循佛陀的教诲,即是见佛,这个道理殿下应比我清楚。”
他伫立于眼前,不再是乌衣巷的大公子,也不再是朝堂之上的尚书令,仿佛路遇的得道僧人,不可预期,全凭那一刹的偶然。
明芷原不知他竟也熟知佛理,此刻,就连这寻常浴桶,都被他信手拈来阐义,听得她无话可驳,亦无需反驳。
“佛教导众生不要起贪嗔,饮食不过是为资养色身,如蜜蜂在花上采蜜,但取其味,不损食香。”他循循说着,淡然如许,“依臣看,殿下的六根仍在追逐六尘,离清净自活的境界,行之弥远。”
后续的转折来得突兀,他意在挖坑给她跳,明芷到底是聪慧,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成去非这才近了两步,注视着她满月一般皎洁的额头,微微一笑:“殿下是天家之女,一举一动,皆成天下典范,当然,殿下对这些不以为然,无心理会,臣清楚,臣也不会拿这个来让殿下烦心。”
“俗世的规矩,殿下不屑,可殿下一心想要求的佛,却对俗世索求无度,眼耳鼻舌身意,哪一样都不干净,他们降服住自己的心了么?寺院产业遍布江左,堪比世家,而僧人喜好结交贵人,殿下于他们,可谓贵中之贵了,殿下也该好好思量,到底是去见佛,还是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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