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明,我并不是不喜清谈,而是嫌恶只枉顾清谈。你在玄学上的造诣,早不落前人窠臼,圣人无情乃老生常谈,你却能独辟蹊径,言圣人有情,就是阿灰,也逊你几分。”
此话一出,王朗心下又添诸多心酸的欣喜,他知道成去非定是看过了他的文章。
“常人有情,不过喜怒哀乐,并无差别,圣人一样有情,但心灵颖悟,能体验‘无’的境界,而不滞于物,不受情的羁绊罢了,朗只为表明,人,可为圣,在朗的心中,大公子正是这样的人。”
倘前面还属学术争鸣,这一句,到底是惊世骇俗,成去非低首笑了:“公明此言,是拿圣人迫我。”
王朗眉间紧蹙,面上浮起一抹痛苦:“大公子要走的路,堪比圣人之道,倘不能越过常人之喜怒哀乐,又怎能坚守到底?”
此言触及成去非心志,便默不作声,他自知王朗专心治学而不忘于世,是天分极高的人,用不着虚与委蛇反驳。
“方才说到老庄,朗近日忽又有一得,大公子当年策论中,欲除官场繁文缛节,改奢侈服制,无一不是为政事简业修,民物获宁。这岂不正是暗合老子所言‘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他们既喜老庄,大公子何不就从老庄入手?您不该回避那些清谈的宴会。”
听到这,成去非才明白王朗的苦心,缘何说《易》开局,又引老庄,无一不是在为自己打算,一时心潮涌动,竟无以言表。
这世上,这穷街陋巷里,还蛰伏着一个拖着孱弱病体的年轻人,为他着想,为社稷忧心,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王朗为何要在此刻拼了命也要见到自己,有些话,此时不说,怕日后再无机会了。
王朗如今是骨瘦如柴,讲了这半日的话,元气几尽,身子底下只觉硌得生疼,想要挪动一番,不想碰掉原置于枕边的一卷《左传》,就此散落于地。
“我来,”成去非止住他,俯身捡了起来,王朗垂眸看了一眼,正摊在左传襄公二十九年那一处,目光死死盯住不放,暗自感慨,今日之事,当真自都是天命,不是他的,而是眼前人的。
“侨札之好,世人艳羡,就好似您同虞家公子。”王朗颤颤把书接过来,缓缓摩挲着。
“有些话,明知不当讲,却不得不说。”
成去非见他目中开始飘忽,知他心神渐绝,很想劝住,却又自知眼下是绝对劝不住的,起身上前相扶,让他换了个姿势,多少舒适些。
“吴札郑侨这两人志向迥异,却仍能一见如故,到底是因无利之冲突,朗无意挑拨,只想提醒您,大将军事了,便注定时势变也,虞家公子终究姓虞,你可想过,也许有朝一日……”话没说完,王朗再次剧烈咳了起来。
浑身犹如电击,成去非刹那间想的不是别的,正是大将军当日来府上吊唁父亲时自语的一句——
奈何亲朋与故旧,半作沦亡半为敌。
这一句忽如破风而来的利箭,狠狠钉在胸口之上。
世间最难看的是什么?是真相,而有些事,不到生死关头,又怎得见真面目?
父亲的话也随之而来:你这是要做孤家寡人呐!
回忆逼仄而至,成去非坐到王朗身侧,稳稳扶住其肩,一只手轻抚其背,而王朗却再也无力支撑,就此靠在他肩头,嘴里仍断续说着:
“当日我曾拿自己所写《刍荛论》去拜访吏部尚书丁渐,不想,不想,他拿圣人的话奚落我,云‘或如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众人皆传为笑柄,不知怎的,这事,被家母所知,再不肯我出门,可我,到底是,是不甘心,太傅会葬当日,我曾远远跟了半路,落了一场泪,也算,也算不负当日太傅的恩情……”
言罢,一行热泪无声滑落,王朗缓缓阖了眼,不再提及自己曾去成府拜访之事,亦不过被家丁委婉回拒了,他不怪成家人,彼时正处钟山一事未有定局际,待尘埃落定,他则彻底出不了门了,一切皆是命?
成去非听身畔呼吸声渐沉,正想抚慰,却听王朗那微弱的声音又起。
“世人言‘帝王将相今何在,化作荒冢草没了’,好似这人世不过大梦一场,一切功业都是虚妄,其实不然,一切自在人心,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大公子,您务必要保重自己,朗只恨此生非我有,不能与您同行,唯剩案上那两卷书愿能相助……”
末了这一句,自含数不尽的无奈凄苦,成去非心头热流滚滚,不禁望了望不远处书案上的那些东西,眼角渐渐湿润。
“此心安处是吾乡,倘生死皆为异乡……敢问,敢问吾何处为家?”王朗问完句再难以为继,终是咳得昏天烟地。牵扯着头疼,心口也疼,好像有什麽在自己身体里先死了一样。他倦得几乎动弹不得,脑子里翻来覆去只剩下一个念头。
真的要死了。
当王朗的身子不可抑制地再次歪在自己肩侧,且缓缓滑落下去时,成去非心头一紧,伸手把他揽住,声音暗哑:
“公明,置心处可为家。”
他拥着王朗坐了好半晌,才轻轻把他置于榻边,扯过一床浆洗得发硬的被子替他盖上,被角已有磨损,却依旧干干净净。
待收拾好那一沓书卷,成去非最后一次看了看榻上人,走了出来。外头正落着雨,王朗的母亲刘氏,拿着伞似乎早已在等候自己。
“太夫人不必送了,还是回去照看公明吧。”成去非欠身行礼,刘氏则全是农妇打扮,一身粗布浆洗得格外亮堂,苍老而自持:“谢大公子来看他。”
成去非心头满是歉疚:“我早该来看公明的,太夫人就是为了公明,也该遣人去成府告知一声……”言及至此对上刘氏澄明自矜的眼神,剩下的话便没再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