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想着,面上便多少露出罕有的几分倔意。成去非冷冷笑道:“我问你,臣子事君,第一要务为何?”
“忠君。”琬宁不知他做如是想,闷闷答了一句。
“我本不想同你细说,只恨你小小年纪就如此顽愚不化,倘目不识丁还好,偏又读过几本书,就自以为真得了圣人之道,养一身肮脏骨气。”
这几句话越发重了,琬宁到底是女孩子家,面上又难堪又难过,豆大的泪珠遽然涌了出来:“公子要做不该做的……我拦不住,可我还能管得住自己。”她实在没忍住,抢白一句,说得断断续续,不觉哽咽。
只见那本《论语》忽被他重力掷了下来,横飞直擦琬宁脸畔,硬生生砸出半边红印,直到应声落地,就躺在她脚边。
“疼吗?”成去非冷冰冰瞧着她,看出她极力在忍着,可泪水滚滚而落,想必到底是有些痛楚的。
“看来还没疼到让你清醒,当日阮家被灭三族,你可知是死于谁手?你养于诗礼之家,不会不知加九锡为何,大将军幼子不满十岁已封侯,你也不会不知这意味什么,君父如今身陷囹圄,你还在这一身正气要高风亮节,一心盼着杀身成仁,满肚子人伦道义,却只会以私害公,你在阮家就学了这?”
原他也会唇枪舌剑咄咄逼人,琬宁有一瞬的空白,想了半日,品出他话里深意,却还是不屈:“大将军倘真如此,其罪当诛,当由天子惩处,我一无证据,二无立场,再者,公子篡改刺史书函,大将军在其次,可这样就置刺史于险境,您难道不是也只为一己之私?刺史亦是托孤重臣,您为何不同他商议同心同德救天子于险境?”
这张嘴,也有如此麻利的时候,可端的仍是天真痴气,成去非耐心耗尽,想着该罚她跪上一夜吃些苦头,转念又想,她这姿态倒跟墨家一般,上刀山下火海,死不旋踵,跪一夜算什么?
不能再往深里跟她解释,成去非大步走了下来,直到她跟前,面无表情道:“你不怕死,我知道,可蒋家上下几百人呢?”
这一语果然有效,琬宁见他目中无情,不由心底凉透,脑中轰然作响,再也没了言语,目光慢慢投向地上那散乱的书本,只听成去非的声音一下子远去了:
“我还是半个时辰后来,你写或者不写,自己看着办。”
第50章
大将军府邸收到荆州的书函时,府上刚送走一批客人,包括痊愈不久的大司农。时令已至春深,大将军府邸新修葺一番,更见气象。
此刻,大将军独上燕子楼,凭栏远眺,遥遥望见半面江水,一行白鹭接二连三自天际掠过,渐渐消失在熊熊燃烧的落日里,好一派春江晚景!他捏起那封书函,嘴角浮上一丝自得的笑,荆州许士衡这个时候也不过如此,遂并未留意上头火漆,只刷刷甩开纸张,气定神闲略略扫了扫。
毫无新意,大将军自负文采激荡,这贺词自然不能入他法眼,正默想许侃还算识相,一行刺目之辞赫然映入眼帘——
“公乃行伊霍之事”!
那丝笑意陡然变冷,大将军眯起眼,把书函举近几分,定睛再看一遍,并没有错,心底一阵恶寒。这一句于一片错彩镂金中拔地而起,真可谓孤笔!毒笔!他许侃这是拿软刀子害他!
大将军压着怒,清楚绝非笔误,可许侃是个粗人,届时摆到台面上,十分好找借口,大不了赔个罪,倒显得他自己跟一个寒门老粗咬文嚼字。好啊,这是恶心自己来了,大将军冷哼一声,把那书函装好,缓缓下了燕子楼。
到听事这一路,大将军思绪渐冷,不复方才怒意,步子放得也慢:说到底,这是私人书函,天子看不到,百官看不到,可谓只有天知地知他知,那么,许侃到底心存何意?
许侃手中握有荆楚军,底下又有四大名将,当地百姓爱戴,这样的人物坐镇上游,大将军一直都清楚短期内动不了,他本打算先由着荆州,等拾掇了江左这批世家,届时自己再慢慢图谋,荆州也好,西北也好,总有解决的时候。许侃不傻,从不轻易趟建康的浑水,按兵不动,同江左的默契彼此心知肚明:任由你江左闹翻天,只要不插手荆州便好。
至于先帝托孤,大将军想到这,满面阴鸷,许侃不是阮正通,他心底最看重的是荆州一方土地,是荆州百姓,君臣之道倒还在其次。只要自己给足空间,断不会贸然横插一脚他和乌衣巷恩怨,就是乌衣巷尚且了无动静,他许侃这个时候冒出阴阳怪气的书函是脑子犯浑?
若真是他犯浑倒还好了,大将军忖度半日,才喊来贴身小厮密语了几句。
大司农府邸里,皇甫谧刚换了衣裳,只得又去更衣,出了门方问小厮:“宾客走后,府上可有什么事?”
小厮道:“大人们刚走,府上就收到一封书函,不知何人所寄。”
皇甫谧皱了皱眉,便不再相问,等赶到听事时,只见大将军正拿着柄玉如意,一下一下敲着那唾壶,看上去不过有些无聊之色。
“子静兄,你来了。”大将军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入座,随即把那书函扔了过去,只道:“子静兄看这个。”
说罢便留意皇甫谧神色变化,果真中途面色一变,不过很快复原,待看毕,又工工整整折叠重新装好。
“子静兄如何看?”
皇甫谧却就此沉默,似在思忖,外头天色有些昏暗了,大将军命人点了灯,直到一室光亮乍现,大将军就此望过去,才发觉大司农于光影中,竟有了风烛残年之感,一时也不免喟叹白驹过隙,大司农垂垂老矣!那么,他自己呢?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浮云。
世间伤心事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