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历来是下游重中之重,刺史一职非同小可,周家人不直接上疏,恐怕也是跟当下时局有关。果不其然,英奴拆了火漆,甩开仔细看了一遍,随即就着烛火哧哧烧了。
周文锦见状,什么也不问,只道:“父亲定是担忧今上,可我看今上似乎并不在意。”
这话无名就勾人心火,英奴轻轻吹掉指尖残留灰渍,仍不恼:“妹妹只管描眉赏花,操心这个,又有何益处?”
正说着,外头廊下挂着的鸟笼里忽一阵扑腾,弄出了不小动静。周文锦徐徐起身,出去吩咐人把那鸟笼取了下来。
“这笼子,纯金所造,精美异常,”周文锦侧着头一壁打量,一壁徐徐说着。
“可笼子再好,也只是个笼子,主人哪一日不高兴了,”她忽哼笑一声,轻轻扼住那鸟儿脖颈,幽幽道,“想换一只,便换一只,反正笼子在,这才紧要。至于是什么鸟,重要么?”
到底是四姓的出身,英奴静静望着她,周文锦也不回避:“妾身同今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虽不知书函所言,却相信,父亲是在为今上打算,还望今上留心。”
末了这一句,到底涌出几分温情,她不复方才冷淡,目光中多了殷切之意。
既这么掏心掏肺,英奴面上便温柔不少:“妹妹还是心疼朕的,朕就是不为自己,也要为妹妹的前程留心。”
周文锦垂目不语,半日才道:“今上未必不明白,只是心有忧虑,也不肯同妾身说罢了。”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附了一句:
“今上该去乌衣巷探望下太傅。”
是啊,当下无人不疑成家父子不过是避风头,蛰居乌衣巷不出。太傅的病,真伪难测,他确实该去一探虚实,成若敖是江左的主心骨,何尝不是他的?
英奴冲周文锦一笑,顺势拉了她的手,轻抚道:“妹妹替朕想得周全,明日早朝过了,朕便亲自去看看太傅。”
等出了椒房殿,他这才冷了脸,眉头拧得紧,细想周文锦那番话,眸子越发晦暗动荡。走到人迹稀少处,折了一根枝条,朝着假山狠狠抽了几鞭子,胸腔里一团怒火烧得他简直想要发疯,只化作手中力道,甩得假山啪啪作响。
待这股邪火泄尽,英奴已然汗流浃背,身子粘得很,刚回了太极殿,不等沐浴更衣,便见殿外竟已候了一个人。
第46章
这人着黄门令之服,手上玉碟呈着一叠奏章,见英奴过来,忙整肃仪容,行礼道:“奴婢恭请圣安。”
看他这装扮,英奴满腹狐疑:“你是何人?朕从未没见过你。”
“奴婢是新任黄门令郑烟,今上不认得是自然,这是群臣的折子。”说着又把玉碟举高了几分,英奴不接东西,冷目盯着他:
“原来的王涯呢?”
“回今上,王涯得了急病,太医说怕是会传染,唯恐有损龙体,所以才换了奴婢来。”
昨日还好端端的人,难不成染了鼠疫,闪电似的害病就没了人影?英奴一时口寒齿冷,冷笑道:“哪个太医谁诊断的,谁怕伤了龙体,又是谁换的你?”
连珠炮的逼问,郑烟却连一丝一毫的慌张都没有,他听出英奴的暗火,只把眉眼垂得更低:“奴婢不敢欺瞒今上,吏部尚书大人通知奴婢接任黄门令,奴婢就到御前伺候来了,其余一概不知。”
一个宦官都这般天衣无缝了,吏部尚书丁渐这个人,于嘉平二十年由大将军举荐,一度升迁至黄门侍郎。此人尤精《春秋》,学识为时人嘉奖。不过,嘉平二十五年,时任尚书令的成若敖曾上疏云:渐外静而内銑巧,好利无仁,恐惑陛下。
成若敖生就一双老辣的眼,宗皇帝引古书之言赞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夸的便是他。嘉平年间,成若敖一度录尚书事,专权而不失礼,行君事而上下不疑,先帝十分信任,这一纸上疏,便让丁渐在京畿无法立足,外放为官去了。
待他再度归来已是凤凰元年的事了,先官复原职,趁着成去非请辞的当口,由大将军力保,接了吏部尚书一职,不过数月的事情。
天下之事,人事最重,吏部尚书掌管着一朝文官的选拔考察、升迁调度,向来由高门担任。当初成去非未及弱冠,便居其位,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江左八俊的名头越发响亮,任由谁都不能小看了……
而如今也就是仅仅数月,人事大变迁,眼下,是动到自己头上来了!
英奴遂顺手拿起一本来,胡乱看了几眼,一时气结:又是替大将军请功!大将军整日饮酒作乐,不知功业到底在何处彰显!九锡都已加过,这是逼着自己禅位么?那些门客只怕已替大将军写好了《受禅表》!
目光便直接落到底下署名,司隶校尉,司隶校尉,英奴默念几遍,只觉森森寒意又自脊背而起,哪儿哪儿都是他大将军的人!无孔不入啊!真真叫人冷汗涔涔!
再抬眸看了看郑烟,身子虽恭谨有加,可那低首的神情,谁又知道是什么模样?
始皇帝曾言,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就是布衣之怒,尚可免冠徙銑,以头抢地。而此刻,他就是连把折子甩地上的机会都没有,英奴自嘲哼笑一声,嘴角渐渐凝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