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奴心中大赞,瞧着韩伊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尽是耿直之气!他许久不曾听到如此畅快的真话实话,此刻简直想要振臂一呼,方能直抒胸臆!
看看,看看,底下哪一个臣子不是峨冠博带,宽袖飘飘,端的世家重臣气派,他们清谈时的超脱倨傲都哪里去了?!此刻照样死水一滩,只想着明哲保身,先帝在时,便时常大言不惭叫嚣着愿为君父分忧,果然是张嘴就来容易些,眼下连动动嘴的力气都不肯出了!
英奴一壁气结齿冷,一壁由衷欣慰,不由念及史册上那些多有气骨的小人物,以前难懂,此刻倒有几分眼见为实的感动,这还没想到头,眼前忽划过一道阴影!
——他韩伊是阮正通的弟子!正正经经的阮氏门生!
想到此,心底遂又凉了下来,韩伊此举怕是多半是替老师置气罢了!
不过,即便如此,大殿之上,敢犯大将军淫威,到底是有些真气节,英奴一时间心思又变了,就算是为阮正通,难道眼下不也是保全皇家颜面么?
只这半日,谁也不知道今上心意千回百转,不知变了多少次。
空气犹如千钧,本压得人胸腔难受,这不大的功夫,便犹如雾里看花,让人越发看不清形势了。群臣默然,低垂眼帘,仿佛在盯着自己的影子,唯独成去非此刻抬首看了看英奴。
这出戏还没演完,后续会如何谁也下不了定论。
“臣也恳请今上明鉴!大将军乃谦逊之辞,而韩伊则是口出狂言,混淆视听!”长史早重新寻回思路,就等着四下里平静了,才开的口,目光直逼韩伊。
“大将军正是先帝遗诏亲封的正一品大员,位在三公之上,远胜诸侯!二则并州一役,实乃安邦定国之功,岂非殊勋?!天下人皆知的事实,你一区区小吏,竟敢阻拦天子行公义之事,意欲何为?!”
不等众人缓口气,长史冷笑一声继续道:“今上向来赏罚分明,做臣子的倘利令智昏,就是以下犯上,污明主之德!”
说着郑重跪拜下去,俯首叩头:“请今上明鉴!”
“此乃强词夺理之妄言!”韩伊忽断喝一声,震得人头皮发麻,他不觉间也近前一步,面上早存了怒气,只俯盯着长史:
“三公乃本朝至高尊荣,大将军一职何时越而居其上?!难不成这规矩是你长史订的?下官可以告诉你,那是祖皇帝的规矩!亦是这天下的规矩!长史既大言不惭说到边关大捷,那我们就好好说一说并州一事!”
此言一出,彻底摄住了众人,只见韩伊面色铁青,沉着脸抬起眸子,磊磊落落扫了一圈廷臣们。
“并州,西北边疆之地,原刺史林敏大人,倾数十年之力,方得安稳,凤凰元年春,大将军推荐其王宁接任刺史一职,不到半年,便生大患,岂非大将军识人不明之过?”
真真是不要命了!众人难以置信地纷纷抬首看着韩伊,这才明白,他韩伊这是要死谏呐!就是稍后,韩伊他当场血溅太极殿也分毫不意外了!
英奴听得惊心动魄,完全没预料韩伊竟要和大将军彻底撕破脸,乌衣巷尚且不肯出头,一味引而不发,恐怕谁也不曾想到这太极殿上犹如朗朗日华的风骨之人,不过是一寒门出身的中枢低吏!
“朝野皆知,此去平叛的主心骨是邓杨将军,筹划多出于此,纵是大将军此役有举荐之功,可那流血丧命的却是前线的将士们!多少白骨暴于荒野,就此弃于异乡,难道论功行赏,最该领受的不是他们?!诸位却在这里提及九锡之礼,无功不受禄,又岂非僭越!”
言及此,韩伊分外激动,早已涨得满面通红,眼中隐然闪着泪花,因其声调过高,尾音已多有嘶哑。
征夫生生代代亡命沙场,即连眼下短暂的平和,也不过由于庙堂之上的人们正忙于更为丑恶的博弈而已。
历朝历代,并不稀奇,不是东山之苦,便是萧墙之祸。
英奴听得心下愀然,只觉热血涌动,他确是对韩伊刮目相看了!这番话,句句锥心刺骨,却不知底下那些人的心又是什么做的!
大殿此刻犹如一座坟墓,英奴不无悲哀地望着众人,他们当真是死人一般了。
“你……诛心而已!”长史扬起脸来,满目的愤然,心下恨意十足,咬牙启齿瞪着韩伊,早暗下了杀心,他韩伊就是十族死绝也难以泄当下之羞辱!
长史到底是聪明人,很快压住了怒意,缓缓起了身,目光犹如刀子般剜过去:“军国大事,你一个中书舍人能知道其中牵扯,还真是高抬自己,便在这里大放厥词!不过逞口舌之利,图一时之快,颠倒烟白,妄议国事,把自己说得高风亮节,忧国忧民,哼,”
话锋至此,冷到极点:“险些忘记了,韩伊你听过阮正通几回讲学,还就真把自己当大儒门生了!连个身份都没有,清流那一套嘴上功夫倒得精髓,你以为你这般花言巧语就能蛊惑人心?”
说着滞了滞,转而行礼望向英奴:“今上乃明君圣主,定不会偏私,使内外之法异也!还望圣裁,以昭今上平明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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