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隐死死抱住他,捂住他的眼睛,捂住他的耳朵,“老白,别看了,别听了!不要再看了!”他四处寻那个人首蛇身的影子,“伏羲,你出来,我们不看了!我们不看了!”
“这样么?”伏羲金色的身影出现在身边。
“不,”白鹿颤抖着身体,用尽全力平复自己,“我要继续。”
“白鹿!”戚隐长眉紧蹙,“已经发生过的事,没有意义了,算了吧。
“我说,”白鹿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要继续!”
黄金大目再次开启,光影犹如湍急的潮流,飞速回溯。天尽头炭火一般燃烧,迢递的红焰比往日更加瑰丽。大地比往日还要滚烫,草木不生,赤着脚的奴隶唉声叹气,脚底板被灼烧得长出燎泡。所有妖魔心头都萦绕着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即将发生。戚隐眺望远天,那泼血一般的艳红仿佛可以烧灼眼睛。白鹿低声喃喃:“这是那天……”
“哪天?”戚隐眸子一缩,“该不会是你献祭血肉的那天吧?”
白鹿回过身,去找巫郁离。山坳子里的土路兜兜转转,草坯、树棍搭成的草棚子歪歪扭扭挨挤在一起。他们看见巫郁离站在一个草棚子前,询问兰儿的状况。奴隶们都支支吾吾,目光躲闪。巫郁离锁起眉心,问:“可是病状有什么不妥?让我看看。”他一矮身,就要挑帘子进去。
几个奴隶拦住他,期期艾艾地道:“阿离大人……您还是请回吧……”
“怎么了?”巫郁离不解。
“唉……”奴隶们咬咬牙,狠下心道,“您是不洁的大神巫,会被诅咒的。我们身子骨硬朗,也就罢了,您就不要……接触兰儿了吧……”
巫郁离怔然良久,呐呐道:“抱歉,我忘了。”
奴隶们搓搓手,局促地微笑,目送他转过身,幽魂似的荡回自己的草棚。
“你怎么这么说话,阿离大人会难过的。”
“我有什么办法?”奴隶粗声喃喃,“我有什么办法?”
草棚子忽然一震,大家吓了一跳,有女妖惨叫着跑出来,大声喊:“救命!阿离大人救命!”
巫郁离扭过头,便见兰儿的草棚四分五裂,从里面飞出一只艳丽的飞蛾。这是没有经过驯养的飞廉神蛊,它们在兰儿的体内孵化,最终破茧而出。奴隶们惨叫着逃跑,飞蛾咬死几只奴隶,扑着荧光闪闪的翅子咬向巫郁离。巫郁离木偶似的站在原地,一道刀光划过山坳上空,那妖蛾被斩成碎片。
狼首走过来,伸手接住飞回的刀,朗声大笑,“抱歉啊,阿离大人。神蛊里不小心混了个没被驯养的小玩意儿,怎么,你那便宜儿子好像没了。”
巫郁离拖着脚步走过去,步向废墟里那个残破的孩子。孩子翕动着嘴唇,好像竭力想要说些什么。巫郁离怔怔地俯下耳,听见他气若游丝的声音。
“阿离大人……不要难过……我不疼,一点儿也不疼。”兰儿轻声道,“我会变成白鹿大神的扶岚花,以后你想我了,抬头看月亮……就能看见我啦……”
他泪雨纷纷,无休无止的哀恸裹住心房。他医术卓绝,却终究不知道要如何救回一个心脏都被妖蛾吃空的孩子。等等,他记起白鹿赠予他的滴血莲花,他惶然去拿,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远天之外响起一声清啼。
所有妖魔都望见,红云翻涌的天尽头升起一轮明月。紧接着赤红的穹窿一寸寸变得黯淡,天穹像铺上了一层黑纱,滂沱大雨蓦然而至,满世界到处一片淋漓。冰冷的雨,浸泡了滚烫的赤土,大旱的南疆。天尽头响起沉雷一般的铜鼓,哀悼逝去的大神。狼首和奴隶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怔怔站在原地。
巫郁离抱起小孩儿,一步一步,踉踉跄跄,走向北面。
九头鸟飞掠上空,嘶声大喊:“白鹿大神崩逝了!”它哭喊着,向所有南疆生民通报神祇的陨落。天穆野的战场,黑甲的妖魔用刀剑击打铜铁盾牌,大雨淅淅沥沥,在他们的铠甲上溅起黑光。
巫郁离跪倒在地,伸出手,冰凉的雨滴进手心。那是白鹿的血肉,统统化作了雨,回到十万大山,回到嘉陵江,回到他的故土南疆。小孩儿的身体被雨浇得湿透,在他怀里一寸寸,无可救药地冷了下去,最后化回一朵伶伶仃仃的小兰花。他被冷雨浸透,冷成一座雕塑。
他的神死了,他的孩子死了,就连他自己,也成为不贞不洁的大神巫。
狼首和奴隶们望着他茕茕跪在雨中的背影,没有谁敢上前惊扰,他的周身仿佛有一种风雪一般的哀冷和暴虐,在雨中无声扩散。
瓢泼大雨中,男人沙哑的声音寂寂响起。
“你们知道吗?我幼时,白鹿大神带我登上月轮天。那上面有一种花,名唤扶岚,同根而生,不死不枯。”
他缓缓回过脸,所有妖怪吃了一惊,他的双眼淌下两行血泪,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妖艳,又狰狞。
原来他双目俱盲不是因为神巫诅咒,而是因为他强行突破灵力封印。
“然而,当风来的时候,它们就会变成灰烬,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毕竟是神花,逝去还生,生死往复,无有尽头。可惜,尔等肉体凡胎,不似这般。”巫郁离娓娓道来,仿佛在说一个古老的故事。
“巫郁离,你疯了不成?”狼首粗声呵斥。
“疯了?不……”巫郁离温柔浅笑,“我只是想让你们听一听,风来的声音。”